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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朝会是礼仪,下面的文华殿朝议才是重头。京城数千文武臣子中,只有那么四五十个可以固定去文华殿议事,若在皇极殿举办大典,能进殿朝参的也有这些人,所以官场俗语称为“殿上官”。
李大人的权位在御史与京兆尹之间,因为是本朝新设官职,属不属于殿上官尚是模棱两可、有待争议。但两三个月前阴错阳差的,李大人被责令免朝参,于是乎这个争议也就休止了。至于今日上殿,是特事特请。
李佑在去文华殿的路上,看见了陆大使,因为弹劾了李大人的缘故,这小小九品今日也有幸上殿。
不过两人只是远远对视一眼,为了避嫌没有交谈,毕竟他二人在公众面前,暂时还扮演着对立的角色。
其实自从前几日,陆大使在朝会上慷慨激昂后,他的根底就被很多人查出来了。不查还好,一查更令人迷惑不解,这位陆大使居然是由司礼监秉笔太监段知恩得官?
那此人也太正直了罢……段知恩助他得官,他就弹劾天子左右有奸邪;李佑上书荐举他,他反过来就弹劾李佑滥用职权。虽然说这些都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实,但也轮到谁也不该由他来弹劾。
说他受段知恩指使,或者说他与李佑串通,都是前后矛盾。或者说,此人大公无私的比海瑞还海瑞,只论事实不论私情?
是真的假的?诸公回想起来,不由得纷纷感慨道,这年头艺术家层出不穷哪。从那日朝会上陆大使的临场表演来看,怎么也看不仔细究竟是真是伪。
李佑在卢阁老身边亦步亦趋,闲谈几句,进了殿后便找到位置静立不语,心里默想接下来的台词。按他的计划,今天他要故意“败”一场。
之所以要求败,第一个原因是借坡下驴,了结吕家之事,同时给白侍郎釜底抽薪。
道理很简单,从龙派死命围攻彭阁老,一个罪名就是勾结商家构陷大臣,这罪名虽然不大但很招人忌讳、另人侧目。
但如果李佑抢先认错,承认对吕家滥用权力,公开放了吕尚志,并赔礼道歉呢?那么吕家构陷大臣之说自然就消于无形,彭阁老也就没了这个罪名,对他的围攻自然也就成了笑柄。
只怕那白侍郎一伙根本想不到,脾气比天高的李佑能低三下四向商家认错道歉罢。李大人在牢里好吃好喝养了这么久吕尚志,就是为了这一刻。
李佑知道,反正不可能为这点事真把他怎么样,认错就认错好了,最多罚俸一到三年,对此李大人很门清。别人也不会真认为他怕了吕家和彭阁老。
求败的第二个原因是迎合庙堂诸公的口味。借这个机会,主动打破自己的不败金身也挺好,免得大家看着他李佑总是从胜利走向胜利而心有芥蒂。羡慕嫉妒恨乃人之常情,在官场暗潮中说不定什么地方就出现礁石。
输上一场能消除这种芥蒂、从战神回归人间也是很划算的,太过于出众拉风也不好,要适当韬晦哪。
所以李佑觉得,与其败给别人,还不如将自己的败绩送给手下小弟刷声望,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说不定自己认错后,还能搏得虚怀若谷、知错就改的名声,到目前为止,自己刷出来的种种声望里,还没有这一项。
李大人正幻想自己独孤求败、以什么姿势认错比较美观时,上面天子已经升了座。礼毕后,景和天子扫视下面群臣,沉声道:“李佑何在?”
群臣心里齐齐感叹,这李佑真是简在帝心的人!朝廷上如此多国家大事,陛下升殿后不问其他先问李佑,由此可见其得天独厚。
李佑出列趋步上前,答道:“臣在。”
景和天子当头问道:“昨日你去了阜成门外煤市?”
听天子这一问,李佑心里立刻反应过来,暗暗叫道,坏了!
当然是坏了,此事昨天刚刚发生,他还未来得及上奏,天子位居深宫却已经知道了,那么必然是通过宫中太监知晓的。
想想也知道,宫中故意传言的人会说他好话吗?若是好话就没必要向天子说明了!肯定都是关于自己的负面言论,不知天子听到后作何感想。
叫苦归叫苦,李佑不能怠慢天子,口中答道:“臣确实去过。此事昨日才发生,但臣尚未进奏,不知陛下从何得知?”
景和天子怒道:“宫中都已经传遍了,朕岂不得知?你很好,竟然拿朕卖直邀名!”
昨天煤市的事儿结束时天都快黑了,距离现在也不过十几个小时,殿中大多数人都不知道,闻言哗然。心里不约而同的想道,这李佑又干了什么事情,刷名望刷到天子头上去了?
靠!至此李佑实打实的确定了是怎么回事,肯定有内监故意断章取义的递小话!不禁高呼:“实情非是如此,陛下当有所误会!”
对李佑的辩解,天子并不听,又恨恨道:“什么误会?难道百姓可以购煤,朕就购不得?朕就活该受冻?朕这宫中订购的煤,就活该任人取用,随意散给民众?朕在你眼中,还不如平民百姓么!”
在天子眼里,他对李佑已经够厚道了,但这李佑确实有点恃宠而骄,必须敲打!宫中太监在缺煤时去囤积点煤怎么了?难道宫中就不用煤了?也让李佑这样看不过眼?
肯定那李佑又是犯了文官病,故意要借此机会,拿他这天子的脸面刷自己的名声!这种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的人,犹为可恨!
李佑暗中叹口气,这次不但没有先下手为强,反而打草惊蛇,让对方恶人先告状了。对方也不傻啊。
真是成事在人,谋事在天!本来依照他的谋算,长公主只要给力点,今日在天子心中至少也是个均势,不至于彻底一边倒。
本该是“出宫太监败坏天子名声”,结果变成了“李佑故意拿天子刷名声”,一件事两张嘴,全看天子听谁的。
舆论阵地,你不去占领,敌人就会占领。天底下最大的舆论阵地在哪里?就在天子的耳朵边上,归德千岁这次过于麻痹大意了!或许对方本没有想到这么多,但是自己的举动提醒了他们,结果他们反而有样学样、先入为主。
李佑很无奈,他没有做错什么,该做的都已经做了。但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两年来一直很靠谱的长公主昨日忽然不靠谱了一次,转眼间立刻形势易位,难道昨天她大姨妈来了导致大脑供血不足么?
李佑又想了想,觉得此时越是辩解,越是要被天子认为狡辩,天子不是同殿为臣的人,他具有无限不讲理的特权。
故而李大人强行克制住了卖弄口才与天子辩驳的欲望,虽然他认为自己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天子着想,无论怎么说,太监打着天子旗号和百姓去抢煤也太没品了,宫中难道就没存货支撑么。至于其它什么民贵君轻、什么民如水君如舟的大道理更不能在这时候提。
最后李大人仅仅问了一句,“传言虽多有不实,臣无可对。只斗胆问,宫中是谁向陛下进言谈及此事?”
天子毕竟年轻,很坦率的道:“段知恩所言,岂能有假!”
登时满殿再次哗然,这天子耳朵也太软了!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一个身边近幸随口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这样的人,能是明君么!
虽然大家不很清楚昨日实情,但是西山出了乱子都是知道的,联想起来,猜得出大概是李佑昨日去煤市镇压了企图作怪的太监,故而导致报复。
李佑突然将官帽摘下,奏道:“臣乞骸骨!”
天子斥道:“你这是要挟么!”
“臣不敢要挟,只是陛下身边有段知恩,臣继续为官没有活路,所以恳请陛下赐给臣一条活路走。”
天子语塞,他知道这种事不能轻易答应,自己身边那些人确实和李佑过不去,他正考量说辞。但见那李佑不等他说什么,将官帽往地上一扔,决绝的自行转身向外走去。
这是李佑半年来的第二次被迫辞官。有人唏嘘,李佑终究也是要败的,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天下岂有长胜不败者。
此外,李佑的仇敌很多,按说他遭到此事,被逼的辞官自清,应该在仇家心目中大快人心。但此时除了些没脑子的还在幸灾乐祸,大多数仇家反而生了兔死狐悲之心。
李佑再可恨,好歹也算是文官一份子,这次虽然惨败,但却是败在了太监手里,属于外战大败。
区区一个段知恩只言片语,都能让文官战斗力第一、似乎打遍京城无敌手的李佑丢盔弃甲,这意味着什么?难道说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又到了太监猖狂的时期?
第556章 李佑下野
李佑曾听归德长公主说过,陛下目前性子尚浅,在陛下面前有什么想法时坦白直言即可,如果虚虚实实的,只怕陛下理解不了。
所以他今日就坦诚了一次,不等天子发话就掷冠而去,无异于表示:既然你如此相信段知恩,那小爷我就不干了!
当然,李大人还有一层意思是从斗争中脱身。这次围绕白侍郎入阁的争锋里,对白侍郎本人他并不担心,但涉及到宫中,就是他所力不能及了。所以他的最大依仗是归德长公主,否则他没有任何办法能左右宫中动态。
可是从政治立场来说,归德长公主这样皇家之人真没有理由去反对段知恩、白侍郎。比起外朝绝大多数文官,这才是天子的自己人,是比李佑还自己人的自己人。
故而李佑不遗余力的向归德长公主灌输段知恩扩权的危害性,甚至搬出小柳儿的未来,以图让长公主变得自私一点点,产生对段知恩的敌视。
从昨晚情况看来,这段时间的游说不大成功,千岁殿下对段知恩还是抱着无所谓的态度。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真乃至理名言。本次战斗实在太悲催了,就好似他作为尖刀猛冲到前方,蓦然回首却发现援军迟迟不动,自己成了快被包围的孤军。
既然没有长公主支持,胜算剧减,敌势又不是自己可以撼动的,李大人瞬间当机立断,决定从战斗第一线以最快速度撤退下来,以免成了炮灰。
官帽在地上滚了几滚,李佑已经转身走开,但殿中大臣还在震惊。震惊于李大人败得如此迅速,震惊于李大人辞官如此干脆,震惊于李大人走得如此利落。
千万不要有人阻拦……李佑走了几步,忽然感到这样走不保险,说不定就被谁强行拦住挽留。随后便计上心来,须得化被动为主动。
他路过内阁大学士这排,恭恭敬敬的作揖,朗声道:“天子与国事,全看诸公了,勿要让奸邪横行、大宝蒙尘。”
几个大学士不由自主的表情严肃,抬手还礼,气氛很庄重,其余数十人也受到了感染,默默的望着这一幕。
好罢,有清醒人士心里忍不住吐槽,李佑明明只是个管理京城地面的五品官,却弄得和宰辅托付后事似的,别人居然不觉得违和,这个世界怎么了?
路过六部这排时,李佑突然脸色一变,并指如戟,对其中的白侍郎大喝道:“白云生!你以为你勾结中官谋取中枢的事情无人敢言?若国事衰败,必因你和段知恩内外串通、蒙蔽圣君!”
白侍郎勃然作色,反斥道:“满口荒唐,血口喷人!”
骂完他就达到目的,李佑不屑一辩,扭头离开,继续向殿门而去。别人看着李大人言行感慨不已,仿佛要成全始终,目送他渐渐走向殿门,却都忘了拦住他。
在一片肃静中,突然从最末尾窜出一道绿如嫩草的刺眼身影,也是满殿中惟一的绿色身影。他便是今日特许进殿的宣课分司大使陆元广,也是一辈子可能就这么一次进文华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