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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要光临重机厂,亲自体验社会主义中国的建设成就;抗美援朝、三反五反、增产节约、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的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以钢为纲、三面红旗、四清、反对右倾机会主义、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打倒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清理阶级队伍、工业学大庆、工宣队、工人阶级领导一切……
所有的政治运动,重机厂都走在前列;劳动模范、学习标兵、先进工作者、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层出不穷:“走资派复辟资本主义,我们工人阶级坚决不答应”、“我们工人阶级坚决拥护党中央一举粉碎‘四人帮”’等等重机厂工人的表态都是必上报纸头条的时代最强音。这里还是培养革命干部的熔炉,从这里走出的有人大代表、局长、市长、中央委员、政府部长、部委主任、省委书记、国务委员,重机人自豪地说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林先汉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心里非常明白,重机厂是横在他面前不可逾越的钢铁长城,尽管这个厂在由计划经济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转型之后,早已瘫痪,产品滞销、银行贷款无力偿还、工人三年发不出全额工资,但它仍然是社会主义制度最好的注解;劳保福利、公费医疗等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由于没钱早已无法体现,但它的存在向世界证明中国仍然是以国有企业为主体的社会主义国家。全民所有制赋予重机厂的政治符号价值并不因它没有任何经济效益而消失,反而变得越来越重要。“国有大中型企业改革调研组”、“国情调研级”等名目繁多的调查研究小组经常光顾重机厂,林先汉往往陪同并回答来者提出的问题。抱着不同目的而来的调查组所得出的结论也不同,有的报告说重机厂是传统计划经济弊病大写照,有的又说重机厂是社会主义岿然不动的堡垒。林先汉不对上面针锋相对的调查报告谈个人的观点,这倒不全因为调查者全是中央派来的,他摸不清背景与来路,主要是他心里明白所有来的人只不过是为他们的论点来重机厂找论据,都没有能力也不可能解决重机厂的具体问题。而重机厂不可动摇的政治符号价值与非改不能活下去的经济现实之间的强烈冲突使这里成为一个雷区。现在,一个劳模自杀了,雷管已经点燃,千万不要引起连锁爆炸啊!
林光汉想到这里深深地出口长气,轻声地问:“王紧跟的名字是文化大革命时改的吧!"
苏南起回过头,“是这么回事。王紧跟原名叫王福根,他的父亲王双喜是重机厂五六十年代的劳模,‘文革’时当上了进驻大专院校的工宣队党支部书记。这父子俩都是上过报纸的英雄人物。一九六七年王福根托他父亲的福,没有下乡插队,过重机厂当了工人,后来进了重机集团的制冷厂。”
辛茅忧心忡忡地看着林光汉。“林市长,您看我的想法对不对,劳模是党和人民的财富,他们为共和国勤勤恳恳工作了一生,如果改革到连他们也活不下去的程度,那么这种改革还有什么意义?是不是到了我们该反思的时候了呢?”
林光汉觉得辛茅提的题目太大,没有回答。
繁华街道的两侧依然熙熙攘攘,高级饭店、精品大厦的大门人流进进出出,豪华车停在路边使路面变得狭窄。人们的正常生活并没有因劳动模范一家人自杀发生什么变化。林先汉目光有些惶惑,他不知道该怎样理解由他管理的这座城市,一个侧面是几乎所有的大中小国有企业亏损或严重亏损、大批工人下岗,一个侧面是灯红酒绿、大吃大喝,仿佛人人都腰缠万贯。究竟哪个侧面才是真实的呢?他想起了他看到过的一场残疾人坐轮椅上的篮球比赛,运动员个个都是胸肌发达、手臂有力,两条腿却瘦弱枯干。也许,这就是我的城市,一个坐在轮椅上参加竞争的城市,一个一半发达一半瘫痪的城市。
人行道上出现了三人一组、荷枪实弹的武警,这非比寻常的巡逻是防止工人闹事的紧急应变措施。
林光汉觉得自己坐在火药桶上。
两辆奥迪车谨慎地驶进了由一排排六十年代修建的简易楼组成的大院。七十年代的大地震在墙壁上留下了一道道裂缝。
林光汉指着墙上的裂缝不满地说:“千钟一天到晚忙些什么?市政府早决定拆除所有的简易楼,也拨了经费,怎么这里还剩下这么一大片?房倒屋塌要压死人的!”
辛茅冷笑说:“不用打听,科以上的干部肯定不会住在这鬼地方。听说重机集团的干部宿舍非常漂亮。”
王紧跟家住在十八排底层。苏南起尽管是第一次来,按照地址没向人打听,很快就找到了。
门口,站着两名警察,他们守住王紧跟的家门,阻止围观的人进来。见来了几个干部模样的人,堵在门口的几名退休工人、抱孩子的妇女和孩子们悄悄地离开了。
春节的热烈气氛还没有完全消失,家家窗户上贴着“福”字,门破旧得开着很大的缝隙。王家也不例外,门两侧贴着红纸黑字的印刷春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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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好今天好明天更好
你也笑我也笑人人欢笑
守在门口的警察不认识林光汉,拦住了他们。
“你们是干啥的?”
苏南起低声神秘地说:“这是林市长,你要负责保护好首长的安全。”
警察点点头说:“你们要进就进去吧,请保护好现场,局里没来人勘查现场,动乱了就不好办。”
苏南起站在门口,往里看看,回过头问警察:“公安局怎么还没来人?”
“他们说警力不够,都忙着巡逻,抽不出人来。请进吧。”
苏南起和辛茅等先进去。林光汉跟着迈进已经磨得与地面一样平的门槛。红砖地很脏,从门外刮进来的风沙跟着脚步而入。
林光汉没有想到一个两代劳模的家庭这样寒酸,外屋除了一张破桌子和两条板凳什么也没有,破桌子上摆着一个铝锅和三只粗碗。只有墙上一张紧挨着一张的奖状非常醒目地昭示着房主人的身份。
“人在里屋呢,他们一家三口是上吊死的,我们解下来,放在里屋板铺上。”警察撩开破旧的蓝色棉布门帘,屈身轻挪脚步进去。
板铺上并排摆着三具尸体,一个头发全白的瘦老头,市长不用问猜得出那是王紧跟的父亲。王紧跟和他的老婆躺在靠窗的地方。三个人的脚都搭在板铺外。
林先汉注意到王双喜的脚连袜子都没穿。他摸铺,冰凉冰凉,没有一丝热气。
突然,林先汉的目光像被灼痛一样,他惊愕地发现,三具尸体的胸前都别着一枚毛主席像章,在斜射进来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林市长,”警察伸出手指着脏兮兮地墙,“那上面可能就是王紧跟写的遗嘱。”
林光汉的目光落在墙上用小学生的红蜡笔写下的一行字,每个字有半尺长,看起来像一条标语:
我们去找毛主席问个明白!
巨大的惊叹号如同一把锐利的匕首插在市长的心上,他心里揣摸着,这起举家自杀“去找毛主席问个明白”案件的政治含量比三条人命更会产生强烈的社会震荡。
苏南起的反应很快,他对警察说:“找张报纸,把字糊起来。”
警察苦笑说:“没有胶水。”
“打点棚子呀。”
“哪找白面去?王紧跟家要是还有几两白面,也许就不会去找毛主席。唉,真够惨的。”
苏南起掏了掏兜,掏出一圈透明胶带,交给警察说:“正好,我领了胶条还没用,用它吧。”
警察设脱鞋,上铺用两张;日报纸把墙上的字盖起来。
林光汉松了一口气说:“这是遗言也好,是胡乱写的也好,除了有关同志,不许看,不许传,不许扩散。给他们盖上被吧。”
警察拿过炕上一床;日军绿棉被,那是王双喜进驻工宣队时军队发的。
警察边盖边说:“没给他们盖,是怕尸体腐烂。”
林先汉抽了抽被角,把王双喜的光脚盖住,问:“是谁发现的?”
苏南起轻声说:“市长,我们到外屋说吧。”
几个人回到外屋。从进屋到出来,林光汉始终没敢看死者的面容,他怕只要看上一眼就永远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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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屋没有人,另一名警察守在屋门外面。
没有人坐,仿佛碰到桌子、板凳,就会沾上晦气。
“你说说情况吧。”苏南起说着,掏出中华烟给每人一支。
警察谦卑地接过烟说:“我得慢慢抽,一支就小两块呢。”
警察一口吸进去,慢慢吐出来说:“事情发生在昨天半夜。这旁边有个养鸡场,最近连续丢鸡饲料,我们派出所对这一带就特别注意。再加上外来人口多,治安更加大了力度。昨天夜里十一点四十,我在养鸡场外面巡逻,看见一个黑影从养鸡场院墙翻出来,肩上背着口袋,有半袋子吧。肯定他就是偷鸡饲料的贼。我就悄悄跟上他,一直跟到这个大院,跟到这个门口。这个大院,谁家的尿壶摆在什么地方我都J刀L清,是我的管片儿呀。原来是王紧跟,我心里就犯起了嘀咕。这一家子用老话说叫苦大仇深,两代劳模,没有比他们再本分的了。我就没进去,往回走了一段路,又觉得不对劲,王紧跟家又不养鸡,偷鸡饲料干啥?不行,这事要不弄明白是我的失职,这日子口不一样啊。转游了二十来分钟吧,我又回来,推开王紧跟家的门,一看,我心里当时就凉了,原来王紧跟和他老婆,还有他爸爸,一家三口正吃鸡饲料熬的粥呢。他们三个人看见我突然闯进来,又穿一身警服,一下子全傻呆呆地不动。我往回抽身也来不及了。王紧跟他爸放下半碗鸡饲料,两只手左右开弓抽打自己的嘴巴,边抽边骂自己,‘我混蛋,对不起毛主席!我混蛋,对不起毛主席!’吓得我不知说什么好。这事也怪我,我不该来呀,当时要是我劝他们两句,也许不至于有后来的事。当时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回家给他们扛粮食。我什么也没说,一句话也没说,退了出来。一出大院,我就撒开腿跑,到了我家,找米袋子,让我老婆帮忙,盛了一袋子大米,放在自行车后架上,蹬车就奔了王紧跟的家。我拎着米袋子一推门,立刻就傻了。一家三口全上吊了,吊在房梁上。”
警察用袖子擦擦眼角的泪水,接着说:“这也太惨了,他们连碗鸡饲料也没吃踏实,我赶紧把他们解下来。人命关天,马上向分局汇报了。唉,他们肯定是以为我回去报案,带人来抓他们。再不,就是没脸见人了。这一家子人,特好面子,有了困难也不求人。唉,当时我要是告诉他们,这不算什么事,我去拿粮食,就不至于一家三口上吊了。”
林光汉默默拿起一个饭碗,由于时间长了,里面的鸡饲料粥已经板结。他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市政府每年迎来送往的宴请开支要三千多万,宴会每桌小则三千、多则上万,而眼前躺着三具因偷吃鸡饲料而自杀的尸体。他胃里一阵恶心,喃喃地说:“我们……走吧。”
警察有些着急,语无伦次地说:“看看就走了?您得有个指示呀,尸体不能老摆在铺上…我怎么办?”
苏南起说:“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们都很难过。你们辛苦了,林市长视察之后,市委研究了会有统一的部署,就这样吧。”
他只想护卫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