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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水遥-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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洵……”她小小的一颗头闷在他怀里,话音忽然低沉了下去,小小声地说道:“我想……回家……”

苏洵闻言身形一僵,起初平静的神色也突然起了一丝波澜。他默默看着她在他手中纠结的柔发,目光渐渐浓重了起来,薄唇微微咬紧,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是没有做声。

良久,烟络缓缓抬起头来,仍旧是一脸愉悦的笑意,她专注地看着他,轻声道:“今晚一定是受刺激过度,我胡乱说说的。”他的难处,她其实很明白。

苏洵静静看着她,那瞳色浓重却瞳彩清透的双眼在明亮的烛火里却一再幽暗了下去。

烟络笑着拉拉他的衣袖,岔开话去,道:“顾方之真的不曾受伤吗?”

苏洵沉默良久,面无表情地缓缓摇了摇头。

“你别想太多。”烟络笑着挽紧他僵硬的臂膀,“他也没有把我怎么样。”说完之后,又隐隐觉得不妥,偷偷看了看苏洵,他一脸诡异的平静,反倒教她愈发不安起来。“苏洵?”她不放心地拉拉他的衣袖。

他沉思良久,终于重新凝神认真看她,竟然浅浅地笑了起来,轻轻说道:“嗯。我明白。”

烟络见他也不是真明白的样子,追问道:“想那么久,想什么呢?”

苏洵笑道:“今晚我一定也是受刺激过度了。”

烟络笑了笑,静静看着他有些疲惫的身影,暗暗叹了口气——这些日子以来,甚至更长的日子以来,面对朝廷的派别倾轧、政治的风雨阴晴、人世的胜衰沉浮……他心里忧虑的不甘的牵挂的不得已的种种不舒心不愉快的感受,又对谁说起过,又有谁认真聆听过?她挽紧他的臂弯,将头轻轻靠在他一直努力支撑的肩膀上,忽然又侧过脸去在他的脸颊上印下轻盈却柔软的一个吻,然后继续靠着他的肩头,低声吟道:“花不尽,柳无穷,应与我情同。觥船一棹百分空,何处不相逢。朱弦悄,知音少,天若有情应老。劝君看取利名场,今古梦茫茫。”

苏洵忽然低眉看她,渐渐笑了起来,道:“我不会放手。而辞官之事,原就答应了你,不会更改。”说完,他微微俯下身来。

夜静,天凉如水,银月遥挂。

烟络闭上眼睛,唇上传来一阵再也熟悉不过的温软润泽之意,鼻息交错,她渐渐地忘却了身陷的一切,专注地随着那温暖澄净的气息而纠缠而沉醉。

她看似淡定,其实却是那么炽烈而深切地爱着他,所以,老天爷,请给我们幸福,好不好?

烟络忽然睁开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男子,他好看的剑眉此时竟然微微蹙起——以为没有她的注视,所以在沉溺至深之时,不经意间偷偷流露出那样心痛而隐忍的神情,教她心头猛地一震。她紧紧环住他的腰际,无言地合上了双眼。

苏洵,纵使再苦再难,我又怎能负了你?

第23章

是夜。

三更雨。

帐外不知何时开始下起雨来,原就有些凉意的夜气愈发冻人起来。

李希沂一袭白色的单衣,人形单薄苍白,卧听淅淅沥沥的夜雨良久。

帐外隐隐传来女子的声音,柔和无比,“路上小心。啊,下雨了。”接着是一阵折回帐篷慌乱的脚步声,步履轻盈。

男子低柔的声音蓦地响起,“烟络,不碍事。”像是一把抓住了女子,那轻盈的步伐嘎然而止。

女子回答的话里仍有明显的不放心,道:“夜里很凉,雨也不小呢。”

男子轻轻笑了,又重复了一遍,“不碍事。你快回去。”

然后,便有一阵扭捏的脚步声清晰地传来。

“苏洵。”女子话音里透着俏皮的笑意。

夜色里两顶大帐毗邻而立。

大帐之外,细细蒙蒙的雨水中,女子巧笑嫣然。

大帐之内,李希沂静静闭上双眼,雨夜里,她的笑颜仿佛清晰可见。

“嗯。”帐外男子此时回应的嗓音听来也分外柔和。

接下来,便是一阵细小的含糊之音,一声声淹没在细密如织的烟雨中。

帐外,雨声不绝,这些原该含混不清的声响,此刻听来却如此清晰,仿若就在耳畔,声声入耳,字字上心。肩头的疼痛一阵一阵袭来,又渐渐淡去,胸膛里仿佛被掏空了一般,虽空恸得可怖,却已辨不出是何种滋味。他漠然地看着自己肩头渐渐浸渍开去的妍丽血色,静静地笑了起来,浅棕色的眸子里暗哑无华,话音空旷而茫然,“念兰堂红烛,心长焰短……”

心长焰短。

兰堂红烛,烛心细长而火焰短小。

心长,情长意更长,有着悠长的思念和悠长的恨。

焰短,却终是力不从心,渺茫无望。

命运或许终究是无法改变的罢,他们早已错过了相遇和相爱的时机。他明明知道,却着魔般地不肯放手。

三更雨,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几回无寐!

次晨,雨后天高。

烟络站在帐前的空地里,面对延绵起伏的墨色森林,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吸饱了一肚清新幽凉的空气。听闻背后的脚步声,她回过头来,对一身白衣的他,嫣然一笑,道:“这么早?”

一袭白衣的清朗男子含笑微微颔首,缓缓走近。

烟络看着他深邃的浅眸下淡淡的墨色,笑道:“疼得紧吗?”

他低眉看了看自己肩头,轻轻摇了摇头。

烟络笑着转过身去,看着远处雨后越发青墨如玉的松柏林,自言自语地说道:“昨夜的雨,很大呢。”说罢,她含笑看他,“吵醒你了吗?”

李希沂微微一怔,浅笑道:“大概因为服了药,所以睡到天亮。”

“是吗?”烟络盯着他的眼睛,笑意不减。

“烟络,”他的嗓音忽然柔软了起来,“你想……回家么?”说罢,他静静地看着她,神情专注无比。

山谷里,饱含水气的凉风缓缓流转。

宛如碧波万顷的草地随风起伏,传来细细的声响。

叶梢上未干的露珠在已然泛白的天色里,渐渐明亮了起来。

他沉默地站在那一片广阔且碧绿的草地上,清俊恬淡的脸庞上缓缓浮起温和澄净的笑意,一袭白衣在风中轻轻撩动——一如两年前的他。

烟络看得出了神,半晌才答道:“王爷何出此言?”

他无言,却笑得越发璀璨。

在她的记忆里,他何时有过如此明媚的笑容?烟络静静看着他,心里渐渐涌上越来越强烈的不安。

许久,他柔声缓缓问道:“烟络……不想么?”

他仍旧笑着,魅惑之极的笑容忽然出现在他年轻的脸上,仿若一朵暗花在浓郁的夜色里怦然盛放,却教烟络看得一阵心惊!他从不是那样的人,他用这样明艳的神情掩饰了些什么,她该死地懂得彻底!

“不想么?”他坚持着问,淡白的唇边那诱人且妍丽的笑意反倒愈发浓重!

烟络咬着下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良久的沉默。

山风徐徐,涛声隐隐,而凉意不绝。

金色的朝阳正从墨绿的山颠悄悄地探出一角。

山谷间,顿时光华万丈。

绚烂的金色光芒在瞬息之间将他整个人没入其中,那一袭素净之至的白衣旋即跟着妖冶起来。

也因此,那个人形此际耀眼得难以直视。

金色的天地间,他带着明媚的笑靥,近乎偏执地又一次问道:“不想么?”

那样的笑容之下,却有些竭力隐忍的什么正按捺不住地想要愈发汹涌澎湃起来。

烟络渐渐笑了起来,话音柔软却清晰之至,她只说了一个字——“想。”

风起。

天高。

远山如黛。

金光炫目。

朝阳绚丽的光线里,他柔和的双瞳里笑意不减,幽亮的眼神却在瞬间如破瓷一般应声迸裂!笑意的裂缝里,脆弱、寂寞、心灰……如妖艳的鲜血一丝一丝淌了出来。整个人虽然还含笑站在那里,却渐渐被抽空了最后一丝温暖的生气。

烟络看得心惊,渐渐管不住脸上凄楚的神色,无言地看着他。

他削瘦的身姿仿佛就要融化在金色的光芒里,苍白的脸上仍旧习惯性地维系着一丝笑意,人却渐渐开始颤抖了起来。

烟络想要上前,却拽紧了衣角,坚持着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他缓缓抬起头来,漂亮的眸子满含着笑意看着她,清透的目光却迅速迷离、迅速溃散,他的声音此际听来柔软得要命,他点点头,笑道:“好……”说完,他低眉看着自己不住颤抖的身子,浅棕色的双瞳里是一片迷离的雾气,唇边还带着习惯性的温和笑意,他一字一字低柔地喃喃说道:“怎会……这样?”他伸手缓缓环住自己的身子,双手越箍越紧,直到雪白的衣衫上渗出点点血渍。那一朵一朵明艳的血花仿若雪地里绽放的朵朵红梅,渐渐向结冰的山谷里蔓延开去。

够了!

烟络向着他奔了过去!

他含笑看着她飞奔而来的身影,唇边冉冉升起一朵明媚知足的笑意。

金色的山谷是那么漂亮。

他望着高远清湛的碧色天穹,缓缓倒了下去。

“希沂!”

最后一声女子的惊呼回响在空旷的山谷,他却不曾听到。

墨绿的山谷,太阳已经爬上了半空,上午的阳光明亮而柔和。

寂静的林中,流莺的啼鸣清脆婉转。

宁静的气息里,似乎一切都没变,又似乎一切都有所不同。

烟络坐在榻前,白色的帘幕半垂,里面是一道异常安静的白色人影。

清风立在烟络身后,略有忧色,道:“今日骑猎在即,皇上那边该如何回禀才好?”

烟络一手取脉寸关,一手握住他冰凉的手掌,淡淡答道:“就说王爷昨日突发心疾,尚在静养,不宜骑射。”说罢,她平静地看着身后的蓝衣小童,笑意浅淡,道:“清风不恨我吗?”

那个孩子微微一怔,深深看了看帘幕里昏睡不醒的主子,又看了看一袭白衣的女子,轻轻答道:“王爷尚且不恨,清风又何来恨意?”

烟络轻轻一笑,低眉去看他苍白的脸庞和未曾舒展的眉头,“我倒宁愿他恨我入骨。”

清风淡淡答道:“王爷不过爱自己所爱,是苦是甜,只需自己领会,与旁人并无半点关联。”

烟络略微诧异地盯着他少年老成的脸,双眼里终于有了一丝真实的笑意,“清风真的只有十四岁?”

“自是不假。”那个孩子静静看她,神色不变。许久,他忽然开口说道:“小姐明白自己所要为何么?”

烟络闻言一惊,随即笑了起来,“再清楚不过。”

清风点点头,尤有稚气的脸上神情认真无比,“小姐明白就好。王爷可以这样痛一次,却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今日之痛。”清风静静看着静卧的清癯男子,低声道:“如此的重复,无人能够受得住。”

烟络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不由一阵缄默,半晌笑着点了点头,轻声道:“是啊。”

记忆里,他金色的背影向着她,无言地看着月光下皎洁的白色花田,不带一丝情愫地低声说道:“当年梵志拿了两株花要供佛。佛曰:‘放下。’梵志放下两手中的花。佛更曰:‘放下。’梵志说:‘两手皆空,更放下什么?’佛曰:‘你应当放下外六尘,内六根,中六识,一时舍却。到了没有可以舍的境界,也就是你免去生死之别的境界。’”说罢,他微微仰头,悄然凝望漆黑的夜空之上那轮洁净似雪的新月。月如银钩,而人影相映,那道努力挺得笔直的背影之中,透着几许不甘与挣扎。

放下——他曾在心里说过了多少回,却终究不曾真正忍心放手。

所以,才会一痛再痛,却仍旧在撕裂般的剧痛里,不断挣扎,一面痛着,一面安乐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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