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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却轻轻地笑了,“我并无此意。”他看看顾方之盛怒的脸,神色平静地缓缓说道:“刘氏之事,甚至很多事情都拖了太久,我不过想得一个了断。”
顾方之脸色刹白,“苏洵,你疯了!?”
他却轻易笑出声来,看着顾方之的眼神越发柔和,但清瞳的眼底却有什么一闪而过,“你还记得我父亲因何过世?”
顾方之沉吟了去,“当年,御史令孙过弹劾尚书右仆射刘禅,阻挠重重,你爹当时官拜兵部尚书,携同僚竭力促成此事。”顾方之神色微微一滞,“结果反遭流放陇西。半年后,皇上回改心意,罢免刘禅尚书右仆射一职,迎他回京,他却……”顾方之忽然噤声不语。
苏洵双瞳蓦地收紧,唇角的弧线也随之僵硬起来,背脊挺得笔直。他看着顾方之良久,淡淡说道:“那一年,陇西瘟疫肆虐,他便在途中亡故。”
顾方之别过头去——他依然很清楚地记得苏洵当年的样子。那时,他娘亲尚在,却也因此大病不起,苏洵对父亲一事心中定感难过,但不能流露丝毫。然而,尽管他每日足不出户衣不解带地守在老夫人榻前,皇上亦责令太医院极力救治,用尽了天下各色奇珍药材,老夫人的病却仍然未见丝毫起色,一月后,便追随丈夫而去。灵堂上,苏洵一身白衣却只是沉默着,什么也不说,也不见落一滴眼泪,人却迅速瘦了下去,并且至今,酷爱素净的白衣。
顾方之叹了口气,道:“刘氏之事,尚须从长计议,何必如此着紧?”
苏洵看了看他,神情凛然,“顾方之,你看看窗外天色。”
顾方之闻言侧头瞧了一眼明亮的窗棂,“天亮了。”
苏洵神色越发凝重起来,“已是卯时。方才林允汶自崴王府差人前来通传,说是八亲王已逝。”
顾方之大惊,牵动身后的伤处又是一阵剧痛,他吃痛地咬紧了牙关,一双眼睛却更加明亮了起来,“烟络的药不是送过去了么?”
“八亲王服过一次,身上红疹便越来越多,太医令坚持丢弃此药,林允汶也毫无办法。”苏洵恢复了以往淡淡的口气,眉宇间透着一股凉意。
“所以,你……”顾方之看着他,大致明白他为何要在此时如此冒险。
“方之,”苏洵双手交握坐在榻前,指节苍白,一双清冷的黑眸里渐渐蒙上了一层薄冰,“五年前,我在灵堂上发过誓,不仅为了结父亲遗愿,更为了维系一处清明,为此,苏洵纵然粉身碎骨,死亦不足惜。”
顾方之听了,暗暗叹气。
苏洵低眉继续说道:“我明日进宫面圣。在此之前,已差人去请顾丞相接你回府。烟络尚不知情,你的伤势也需要人照顾,就带她离开御史府罢。”说完,那一双清幽的瞳仁静静地看着他,等他点头。
顾方之却笑了,“烟络那丫头就是死,也是宁可和你死在一处的。这一点,你不会不知道罢?”
苏洵眼睛眨也不眨地回道:“我却不要。”
“她不笨,你瞒得了她多久?”顾方之忧心地看着他。
苏洵平静地说道:“那就要看你的本事。”
顾方之双眼顿时暗哑了下去,“苏洵,你以为,我会眼睁睁看你只身赴险么?”
苏洵轻轻笑了起来,神色里终于有了一丝暖意,“你不会。可是,我却将比我性命更加重要的人托给了你。你不会教我失望罢?”
顾方之直视着他轻浅的笑意,不知如何开口,也不知如何回绝。
苏洵缓缓站起身来,面向着窗外渐渐开始放晴的天际。
雨后天高。
涤罢皆净。
窗棂处传来他低沉雅致的嗓音,甚至带着一丝愉悦,他说:“方之,丞相来了。”
卯时 吟风院
天已放晴。
“小姐!小姐!快醒醒!”
烟络撑开沉重的眼皮,从一条小缝里面认真瞧了瞧,认出是如意,喃喃道:“饶了我吧,如意,我才睡着。”她翻过身去,反手伸出一个指头,“再一个时辰,好不好?”
“小姐!”如意使劲推她,“再一个时辰,顾大人就爬回相府去了!”
“让他爬好了。”烟络迷迷糊糊地往被窝里缩了缩。
“小姐!”如意不依不饶地晃着她,高声道,“是那个你说病得快要死掉的顾大人呐!你别睡了!”
烟络甩开她的小手,继续往被窝里躲,下一秒却猛地弹了起来,叫道:“顾方之!?”
如意忙不迭地点头。
烟络睁大双眼,拿过如意手上冰凉的毛巾,往脸上一抹,道:“他干嘛回家?”
“顾大人说外宿一宿已经违背了家规,丞相老爷要拾掇他!所以,方才就一直闹着要回相府。大人顾及他身上的伤不敢太过阻拦他。”如意急急忙忙地说完,便跟上了烟络往外走的步子。
“该死的顾方之,连一个安稳觉都不让我睡!”烟络忿忿地放重了脚步。
不一会儿,她便双手叉腰,气鼓鼓地站在了清欢楼的大门前。
年迈的榕树在雨后愈发油亮了起来,尚有一颗一颗集结的雨水自叶片上垂下。
水滴落在树下的水洼里发出“叮咚”的清脆声响。
顾方之扶着门扉,笑吟吟地站在那里。
苏洵在他身侧面有薄怒。
烟络瞪着他额角豆大的汗珠,冷笑了起来,“顾大人,记得要回家了?”
顾方之抬头看她,脸上笑意不减,指了指她身后,道:“轿子都来了。”
烟络扭过头去,果然见到了一顶宝蓝色的轿子,接着回头看着顾方之一脸笑意,问道:“好端端的,为何突然急着回去?”
“哪里好了?”顾方之往前走了一小步,便费力地停住,却笑着说,“八亲王人已不在了,你知道么?”
烟络大吃一惊,脱口而出,“怎么会?”
苏洵在一旁淡淡开了口,“昨夜用过一次药,红疹渐多,太医令不许再用,今晨人便去了。”
烟络敛眉不语,渐渐咬紧了下唇。
顾方之笑道:“总会有救不了的人,对吧?”
烟络缓缓抬起头来,无措地看着苏洵,喃喃道:“是我害了他?那新起的疹子是什么模样?”
苏洵摇了摇头,温柔地抚过她的长发,“不是你的错。”
烟络轻轻地推开他温暖的手掌,问顾方之,“你身上有没有红疹?”
顾方之笑着伸出一只手臂来,“没有。你看看。”
烟络看了看他的手臂,忽然说道:“顾方之,把衣服脱掉。”
顾方之一手拽紧衣襟,道:“死丫头,你疯了!?”
“我没有。”烟络口气很淡,“你到底脱不脱?”
“苏洵!”顾方之转身躲到苏洵身后,扶着他的肩头又是一阵气喘。
苏洵拉住烟络的手臂,轻轻说道:“烟络,睿王爷服过,不也平安无事。”
“不一样。究竟是不是药疹,对判定八王爷的死因极其重要。”烟络盯着他,冷静地回答,“我可以见林大人一面吗?”
苏洵回头看看顾方之。
顾方之扶着他肩头,笑道:“死丫头,你得先让我回相府。八亲王一事,殿中省脱不了牵连,林允汶此际人正在我家。”
烟络侧头看他,迟疑着点了点头,道:“我陪你回去。”
“烟络。”身后苏洵轻轻开了口。
烟络转身,笑着问道:“什么事?”
苏洵低眉看她,神情柔和无比,轻轻说道:“好好看着方之。”
“嗯。”烟络在他柔和的目光里用力点了点头,伸手指了指自己双唇。
苏洵低下头来,却只轻轻吻上了她的额头。随着一阵温润柔软的触感袭来,烟络听见他绵软低柔的嗓音轻轻响起,他说:“我会想你。”
嘻嘻。烟络笑着攀上了他的肩头,结结实实地吻上了他略微冰凉的唇,然后退开,愉快地说道:“等我哦。”
苏洵轻轻点头,目送她小小的身影离去。
记忆里。
夜气如水。
她穿过清欢楼的珠帘,惊奇地抚上密密垂下的紫色珍珠。然后,为难地看着他,拜道:“民女姓施,施烟络,是个——”她侧头想了想,“铃医。”
那一刻,尘封许久的心门忽然被人轻轻吹去了一层轻尘。
……
而后,清晨,七里香的长廊里,阳光柔媚。
她捋了一下发丝,笑意融融地问他:“大人身染风寒,不便外出吧?”
……
暮色将至,吟风院烛光澄净。
她折回里屋,抱出了一个尚有余热的炉子,放在他身侧,然后笑吟吟地退到一边,“虽然大人对自己漠然得紧,但大人的事总会有人记挂。”
她一直那样笑着,他却在这笑容里听见了冰山起了一丝裂缝的声响,不大却足够清晰。
……
他重伤在身,固执地不见任何人,她在门外轻轻叩响了门扉,“打扰大人,烟络前来与大人道别。”
而他明知她意不在此,却起身,开门,仿佛不受控制。
……
初春的长安道上,花开似海。
“大人若是伯牙,烟络便是子期,大人若哪日倦了累了,烟络也可以做伯牙,碎琴以酬知音!”她嗓音清脆婉转,却字字斩钉截铁,不容质疑。
他的心从那一刻起,忽然鲜活了起来。
……
苏洵缓缓睁开闭上的双眼,清冷的双瞳里是脆弱的寂寥。
天那么蓝。
风那么轻。
初升的阳光又是那么好。
而这个身躯,却又空了。
第29章
次日清晨 丞相府
浣华厅外,一片花色斑斓。
烟络认真地看着面前一袭青衣头发花白的男子,有些迟疑地问道:“林大人,可曾亲眼见过八王爷身上的红疹?”
青衣男子低眉,道:“下官不才,有负苏大人重托。”
顾方之微微直起身子,不由眉心一蹙,说道:“林大人无需自责,先回答施姑娘的话要紧。”
林允汶看了看年纪轻轻的烟络,答道:“王爷服过姑娘的药,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起了一身红疹。姚大人立即丢弃了此药。不过,下官仔细看过,王爷身上的红疹分为两种。”
“哪两种?”烟络眼睛明显一亮。
“起先增多的,是如胫前红疹一般,暗红且有白点的疹子,而后,在手臂上,有几颗蚕豆大小,带着红晕的丘疹。”林允汶认真地回答。
“两种红疹相隔多久?”烟络神情越来越专注。
林允汶想了想,“大约两个时辰。”
“那就是说,后面一种红疹是在王爷病逝前不久,才发现的?”
林允汶点了点头。
“王爷当时可曾有其它异样之处?”
“高热不退,而肢端冰凉,手足青斑亦逐渐增多,压之未见褪色。”
“可有面色苍白,颜面浮肿,或者呼吸困难?”
林允汶看了看她,道:“王爷乃是热症,面色潮红,何来苍白浮肿?先是无脉,最后才见短时气促。”
烟络忽然松了一口气,坐回花梨木椅里。
顾方之笑道:“安心了?”
烟络无力地笑了笑,“只能说不全是因药所至,但他仍不宜再服此药,恐怕终究是难治。”
林允汶奇道:“可否有劳姑娘解释一番?”
烟络侧头想了想说道:“口服青霉素过敏多是于用药后即刻发生,或者晚至服药后两到三日,或十至十四日。多数人会有大量红疹,浑身瘙痒难忍,更有甚者,面色苍白、大汗、呼吸浅快、四肢发凉、颜面水肿。王爷当时确实有过敏,不过本身疾病恶化在先也是事实。但是,就算不是直接因为此药亡故,接下来,医治上也别无它法。”
林允汶明显没有听懂。
烟络对着顾方之笑了笑,“你明白吗?”
顾方之粲然一笑,“大约听得懂。”
烟络皱眉又陷入了沉思,良久才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