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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一怔,道:“你不为自己辩驳么?”
苏洵抬起头来,清朗的脸上竟然有微微的笑意,“臣以为陛下圣明。”
皇帝闻言脸色铁青,又渐渐缓和下去,正色道:“你以为朕乐见事态如此?”
苏洵轻轻摇头,“自然不会是陛下之意。不过,毕竟是血浓于水,陛下心存不忍,所以事已至此。”
皇帝神情严肃,不语。
苏洵继续道:“为成大事者,杀戮在所难免,是非自有后世论说。只是,我朝初兴不过七载,天下尚未完全安定,国家的未来何去何从,取决于陛下之后继者才德如何,以及,是否能够将陛下治国的策略秉持至终。治大国者,不可无才无德,即使才德略逊,至少需懂得虚心纳谏,当机决断。否则,李氏天下如何得以延续?此事究竟做何处置,全在陛下之意。陛下是要保一人太平,还是要保李氏天下数代太平?”
皇帝听他讲完,冷冷地道:“你以为以天下为借口,朕就真的不会处置你?”
苏洵低眉掩去眼中的幽暗,答道:“臣所言并非为保全性命,但求陛下为江山社稷计议。臣死不足惜,听凭陛下处置。”
“苏洵,”皇帝道,“你当真无所顾忌?”
“不是。”
皇帝道:“即使这样,亦拦不住你讲出方才一番话?”
苏洵的叹息低不可闻,话音里忽然多了一丝柔和。他说:“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微臣只能如此。”
皇帝闻言神色一凛,目光慢慢浓重,道:“苏武?”
汉,天汉元年,汉武帝遣苏武出使匈奴。临行前夕,这个在中国历史上以昂然刚烈节义著称的男子,不无伤感地写下了这首《留别妻》。匈奴野蛮凶残,出使之事前途未卜,他也难过和担心。然而,在妻子面前他却收敛起自己的不安,安慰她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我自从和你结发为夫妻之后,就从未动摇过与你恩爱到老的想法。如今,以臣侍君,为了国家,我有不得不做之事。如果,我有幸能够活着,一定会回到你的身边,如果我死了,也会一直想着你……
皇帝思虑半晌,终于动容道:“施姑娘选择你,确是聪明之举。”
听到她的名字,苏洵微微笑了,眉间亦有了几分暖意——她放他做这些事,不也是因为明白他?
“朕也并非无情之人,皇子中,朕亦有所偏爱,却是这偏爱教朕痛失爱子。”皇帝在高大华丽的龙椅上忽然长叹,幽幽说道,端坐的身姿似乎有了一丝疲惫。
苏洵低眉待他继续说完。
“你应该明白朕。”皇帝双手把着龙椅,身子微微靠向椅背,放松下来,慢慢说道:“数日前之事,朕亦痛心。朕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不愿再有遗憾……”
苏洵闻言,森然而立,沉默不语。
“领旨下去罢。”皇帝挥手,陷入龙椅中闭目不再看阶下伫立的男子。
苏洵见德公公手托圣旨上前来,跪道:“陛下!”
皇帝充耳不闻。
德公公冲他一个劲地递眼色。
苏洵沉声道:“陛下,可曾想过,下一个也许就是睿王爷?”
“放肆!”皇帝双眸圆睁,拍案厉声斥道。
苏洵跪地不起,身边的德公公小声地示意他先行领旨出宫再说。苏洵不为所动地继续说道:“微臣明白陛下不愿见手足相残,只是,这场杀戮一旦开始,怎会说平息就平息。陛下岂会不明白,睿王爷将是下一个卷入漩涡之人?陛下顾念父子之情,不愿再有遗憾,而事实却是,这种遗憾恐怕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延续下去。苏洵以项上人头求陛下三思!”
“苏洵!?”皇帝目光锐利,怒意彰显,只是尚且有一些复杂难辩的神色。
僵持中,德公公在一侧暗暗叹气。
“报——”
殿外突然响起一声拖长的疾呼。
下一刻,殿门打开,一名小太监低头入内,拜道:“启禀皇上,西北边境上有军报呈上。”
皇帝一凛,道:“传!”
话音落去,只见一名风尘仆仆的年轻军官手持军报拜倒在阶下,道:“启禀皇上,陇右、河西藩镇遭突厥突袭,末将奉梁大将军之命,请皇上下旨退敌!”
殿中诸人皆是一惊。
“西突厥?”皇帝眉心一蹙,问道。
“正是。”
阳光很好,前一秒的风平浪静,突然不复。
皇帝沉吟片刻,对着苏洵道:“起来说话。”
苏洵一直跪着,谢过后撑起身来时,一阵头晕,微微晃了晃。
皇帝在沉思中,尚未来得及注意他的不寻常,犹自说道:“这个都顿,梁山一晤朕道他会安分一段时日,他却这么快就背信弃义出兵犯境?”
苏洵稳住心神,答道:“蛮荒之人,如此行事,亦不足为奇。”
皇帝盯着他,不动声色地道:“梁忠嗣近来可有与你书信相通?”
苏洵低眉道:“不曾。即使有书信相通,如此机密要事又怎会不直接禀报陛下?”——终究,他还是逃不过被猜疑的一天。
皇帝颔首,神情莫测,“你可有举荐之人?”
苏洵怎会不知进退,答道:“微臣惭愧。”
皇帝道:“依你看,太子和睿王爷之中谁更加适合领兵出征?”
这样步步紧逼的问题教苏洵不能回避,将有罪在身的太子和历经沙场的睿王爷相提并论,已足以显出皇帝的决心。苏洵不是不懂,他一揖,道:“臣以为再无比睿王爷更加合适之人。”
皇帝目光渐寒,转过身去,话音幽凉,“退下罢。”
苏洵施礼。
前方传来皇帝的声音淡淡道:“留下官印。”
殿中一干人等一惊,却都不敢做声。
苏洵平静地取下襥头,放下官印,缓缓跪下,行叩拜大礼,然后,才转身离去。
良久。
两仪殿中,皇帝回过头来,望着他方才伫立处的那一抹金色的阳光失神。恍然间,忽然忆起多年前殿中那抹洁白如雪的身影——他负手而立,虽是弱冠,淡定的样子却如壁立千仞。从那一刻起,那道身影常常安静地立在殿中,于人所不能言之时,淡然道来。他的赏识教年轻的他位列一步一步向前,却从未见过他因此生出任何的喜悲起伏。而每临大事,众议未决之时,皆是由他进谏定之,所言无惧亦无偏驳。
皇帝别开视线。
窗外阳光透亮,风轻而天高。
大殿的阶下,当年赐予他的那些东西,静静地在日光下折射着幽幽的光芒。
两仪殿外,白色的小小身影候在原处,举目眺望。
苏洵望着她的方向,忽然觉得温暖。
烟络远远见了他的身影,迎了上去,扶住他有些摇晃的身子,笑道:“交代完了?”
苏洵揉了揉额角,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烟络仰头看了看他的发髻,愉快地伸手摸了上去,“你被罢官了?”
苏洵见了她的模样,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道:“值得你这样高兴?”
烟络挽着他的臂弯,侧头笑道:“比我预计的要早很多,当然开心咯。”
苏洵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神情极其宠溺,想起眼下的别离,心里又有些苦涩,脸上却不见丝毫流露。
烟络笑着握住他的手,道:“好好养伤,不要乱想。”
苏洵点头。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烟络扶他上车,忽然说道,“我觉得你很好。”
苏洵心头煦暖,问道:“烟络,这样的我不会让你觉得很辛苦么?”
“不会。”她回答得十分干脆,“因为你比别人多了一样。苏洵是做得到‘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的人,与别人不同。”
苏洵侧目看了看立在马车旁的沧海,沧海因为不好意思,往后退了一步。
烟络笑道:“你不好意思了?”却是对着苏洵说话。
苏洵叹息道:“没有。我只是后悔,这样的话不是我亲口告诉你。”
烟络腻在他手臂上,蹭了蹭,满足地与他乘车离去。
马车外,巍峨的宫墙一步一步退去。
是夜。
御史府的清欢楼里,飘着淡淡的草药香气。
烟络守着他喝下今天最后一次汤药,递给他一方手绢。
苏洵接过,仰头微笑。
窗棂忽然被风吹开。
苏洵皱了皱眉头,望着飘落于地的绯色身影道:“顾方之,你何时学会不走正门?”
顾方之笑嘻嘻地拉了椅子坐下,道:“你们又没做什么。”
烟络在他身后,轻轻戳了一下他的背脊。
顾方之吃痛地蜷了蜷身子,扭头道:“死丫头!”
“你来做什么?”烟络面无愧意地笑着问他。
“听说你被罢官了。”顾方之笑吟吟地瞧着苏洵,丝毫不见担忧。
苏洵点头,十分平静,“却又如何?”
顾方之自身后提出一壶酒,道:“我来恭喜你!”
烟络隔在其中,道:“不许酗酒!”
“烟络,”苏洵在身后拉着她的手,话音柔和,“我自有分寸。”
“你不能喝酒。”烟络转身瞪他。
苏洵仰头微笑,“我有话和方之谈。”
“好。”烟络笑着点头,却伸手取走顾方之手里的酒壶,“聊天可以,喝酒就不行!”说罢,掩门离开。
只留两人在屋里之时,顾方之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苏洵问。
顾方之认真地看着他,“你终究是放下了国事天下,烟络当真这样重要么?”
“嗯。”苏洵微笑。
“你不后悔么?”
“不。”苏洵道,“我希望她幸福。”
“即使这幸福不是你给她的?”
苏洵仰头道,“你何时知晓?”
顾方之淡淡一笑,道:“你不知道么?今日皇上已经下诏赐婚。”言下之意,权位与所爱的女子同时失去。
苏洵脸色惨白,却笑道:“我早料到,只是不知会这样快。”
“值得么?”顾方之直视着他竭力平静的脸,“为了国事天下,还是失了她?”
苏洵抿了抿唇,道:“不会。”
顾方之明显吃了一惊。记忆里的苏洵从来不会有这样决绝的神情和口气。
苏洵笑了笑,看向他解释道:“苏某助睿王爷得天下,你以为只是为了江山社稷?”
顾方之一怔,“你居然也会起私心?”
“睿王爷若能之国,本就是一件好事。”苏洵淡淡答道。
“你怎知他一定会放烟络自由?”
苏洵有些黯然,轻轻叹道:“因为,他爱烟络,不在我之下。”
只是。
睿王爷更加放不下,或者不能放下天下,而他可以。
第34章
次日清晨。
阳光很好,薄如轻纱。
清欢楼外的榕树屹立在晨光里,枝叶舒展,轻轻垂坠。
不断进出的众人,教院子里一片喧嚣凌乱。
烟络站在门前看着他们粗鲁地拆下门前的紫色珠帘,那些美丽的珠子顿时散落一地。
“且慢。”苏洵居然在一片嘈杂中听见了。
烟络微微一惊,侧头看他。
一名绯袍官员慢慢踱着小方步走上前来,眯起双眼上下打量了一遍白衣着身的苏洵,冷笑着拖长了每一个字地说道:“苏大人,你该不会是还想要留住什么东西罢?”话音里透着刺骨的讥讽,惹得众人无所忌惮地一阵讪笑。
烟络一恼,想要上前,却被苏洵一把拉住。
他望着她,微微笑了笑,摇了摇头。
烟络笑答:“不要紧,我从不跟小人计较。”她向来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
绯袍官员脸色一寒,又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施姑娘。姑娘即将嫁至睿王府,下官先行给姑娘道贺了。”
烟络略微倾身,却不正眼看他,淡淡答道:“多谢。”说罢,她侧过头去,旁若无人地专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