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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浣未曾想到萧策忽然将话题带到俞莲舟身上,不由一怔。沉默良久,方自答道:“能得一逢,三生之幸。”
“只是一逢么?”萧策放下茶杯,直视沈浣眼底。萧策声音沉静,然则这五个字却让沈浣瞬间哑然。她与萧策师兄妹十余年,又如何不清楚萧策语中所指为何?况且萧策目光如炬,又熟知她底细与心性,看出来她的心思原本不是难事。
自古聚散离合,有相逢便有离散。她算不上江湖人,俞莲舟亦非义军中人。两人原本只是茫茫世间信州道上偶然一逢。便如当时那个小姑娘歌中所唱:来时旧里谁人在,别后沧波几路迷。而这偶然一逢的缘分却又能持续多久?
看着静默垂头的沈浣,萧策目光灼灼,“阿浣,你可懂得这盟书我为何留给你?”
沈浣闭了双眼,轻轻点了点头,唇边似笑非笑,微微涩然,这一纸盟书的份量,她从接过的那一天起,就心知肚明。她深吸一口气,开口道:“颍州军是所有南方义军的第一道屏障,独守淮水。颍州军一旦溃败,元军渡水,大江以北再无险可守。南方义军人数虽多,但除蕲黄军外,少有精兵战力。一旦元军渡水,以这些人马如今战力,决计难以相抗,中原抗元义军必将一溃千里。”
说到这里她抬头,眸光之中精光毕露,“义军多起事于元廷心腹要地,虽然占尽地利,对元廷威胁极大,可是也便因此,元廷必将其视做心腹大患,一旦出兵,无不倾尽兵力。而颍州军,就是为南方所有义军抵御元廷几十万元军征伐剿杀的第一道也是唯一一道依凭。”
萧策一手搭上她的肩,“你能回得颍州,我便知道你定已是想明白了这些。这盟书想必你心中亦是清楚,不倒万不得已,绝不能用。刘福通此人虽然并非成就大业之人,然则他的声望在义军之中可谓极高,亦是及早占了元廷这中原心腹之地。你若反出刘福通部,这颍州军必然分裂。颍州军作为数十万义军的北方屏障,哪怕一丝裂缝,必然被元廷乘虚而入,更何况是内讧?这盟书留给你,是防万一你在刘福通帐下受制于人,这一纸盟书或可保你性命。”
沈浣微微叹息,“我晓得。刘福通不能倒,至少眼前,我必需扶持他,或者说是扶持颍州军,给江南之地的义军挣得发展之机。师兄,这些你且放心,我若想自立,既不会回颍州,亦不会同刘福通讨这十万兵权。”
萧策听得沈浣心中澄如明镜,继而沉默,似是在思量什么。过得良久,他忽地起身,转到沈浣身前,双手按住她双肩,声音一沉,“阿浣,十年。我要你在刘福通帐下,维持这十万颍州军的内外一心,用这十万兵马,挡住北方元军十年,耗尽它的兵力,离散它的人心。让南方诸路义军在这十年间能够有一席之地而得以发展,亦让我可以腾出手来剿灭元廷在江南的驻军。你,可能做到?”
一时之间,帐内寂静无声。萧策的意思沈浣明白,刘福通并非好相与之人,又是见疑于她。如若她留在刘福通帐下,必然须得同他周旋应对虚以委蛇,更难免要受些委屈甚至暗算。
而抛开这些不论,只要沈浣还一天是颍州军的主帅,长枪在手戎装加身,就决不能是女子。萧策方才问她如何想俞莲舟,她心中便明白他的意思。她可以横枪跃马,可以谋划天下,可以去争去战那一个清平世间安宁故园,可是她不能去奢望其它。十年时光,于抗元、于天下而言,不过沧海一粟,可她一辈子又能有多少个十年?十年之后,故人是否依然?而这周天都是四起烽烟纷飞战火,又有谁能知晓,十年以后,她是否也会如何沧一般,只留得空归冠翎昭烈英名?更又有谁能知晓,十年以后,这世间是否仍旧是山河分裂,然后又是一个黄沙染血的十年?
这一条往故园而去的路,会有多远?又会耗尽她多少个十年?百泉轩中,她曾与吴澄言道她此生命数早定,自己在这条路上求得是上无愧于天地,下无愧于沈竹与颍州这十万生死兄弟。于俞莲舟,但求自己能明白自己所思所想便足够了。只是如今,她与俞莲舟这一路相伴。无论何等棘手事情,只要他在身边,哪怕只是端肃沉默负手而立,她亦能从中感受到助她摆脱犹疑与畏惧的力量,给她那些她渴求着的心安之感。情之一字,最是难耐。那些只言片语、抬目低眉之中,她所细细掩藏的情与意,可能依旧一如往昔般的静默无声?又可能长长久久甚至永远的掩藏下去?她又可还能淡定而坚持的说出那一句:此生只需明白自己的心意便足够了?
她轻轻抚上受了伤的左手,摩挲流连。那里伤口缠的精细整齐。闭上双眼,她甚至还能感受到俞莲舟留在她指掌之间的温热。沉冷的沙河水中,荒僻的石洞之内,那热力犹如烙印一般,留在她的手上,甚至心里,闭目可及。
足有盏茶时分,沈浣抬头,声音缓慢却是一字一顿清楚异常:“可以。十年之内,我保证北方元军绝无一兵一卒能渡过淮水一步!十年之后,我保证北方元军再无力踏足江南之地半尺。”
萧策直视着沈浣的双眼,不容她躲避,声音却是轻柔,“阿浣,你可想清楚了么?”
“再清楚不过,沈浣此心一如往昔。”沈浣亦是扬头。她与萧策皆是清楚,这一个承诺里面,放弃的是什么,留下的又是什么。天有多高,路有多远,她曾经从未回头,以后也不会回头。当初不问的相思之意,她如今依旧不问,只将其与那指掌间的温热之感,一同仔仔细细的封存在心里。
“好!不愧是雁留的传人。”萧策沉沉一拍她肩膀,“抗元军中有如此将帅,何愁元虏不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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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河大捷,萧策此来,沈浣自要留他在军中盘桓数日,待到庆功宴之后再走。萧策也不跟自家师妹客气,让沈浣自去忙军务,自己随便收拾收拾便住了俞莲舟对面的客帐。沈浣前脚刚走,后脚便有萧策派出去的暗卫寻来颍州行营向他禀报事情。沈浣亦是知道这些暗卫来无影去无踪,每每都是替萧策办要紧且棘手的差事,挥挥手便放行了。
那暗卫进了萧策客帐,简单一行礼,便附在萧策耳边一阵耳语密言。萧策眼中精光一瞬闪过,直到那暗卫说完,抬眉问道:“可查的清楚了?”
暗卫一点头,“已然清楚了。确是临川演武庄王家的人,去武当给他们家小姐说亲的。说的是俞二侠。”
“说亲之人扣住了?”萧策随手拿起桌上盘中的一只苹果。
“麻袋一蒙,都扣住了。现在人扣在荆州的传讯点。元帅,媒人家丁总计六人,您看要如何?”这群暗卫危险棘手的任务执行的实在数不胜数,然则这次萧策交代下来的事情实在是令几人莫名其妙,颇有些不知如何处置。
萧策揉了揉额角,一挥手道:“打晕了,扔回临川去。切记,扮成马贼的模样,莫要落人口实。以后你们再查到,一律照此办理。”
那暗卫应了,忽然想到什么,问道:“元帅,那王家还带了不少见面礼,其中一对翡翠狮子,乃是珍品。当如何处置?”
萧策一皱眉,摩挲着手里的苹果:“当了,得来的钱再多置办些粮草蔬果送来颍州军,省得他们总是糠皮腌菜的过日子。”说着掂了掂手里红亮的苹果,转头对那暗卫道:“这次送来的这苹果就不错。以后再有这种事,得来财物全数当了,就照这模样的买。”
第四十七章 醉卧沙场君莫笑
上次萧策找沈浣,带来的是照雪乌龙。而这回他来找沈浣,带来的却是千余坛上好杜康。于是理所当然的,沙河大捷的庆功宴便成了庆功酒宴。
颍州军中战时禁酒,将士一旦被抓到于备战之时饮酒,普通士卒一百军棍,校尉以上二百军棍,无一例外。然则一群打仗的汉子,如何能不爱酒?便连沈浣亦是难免。在所有士卒眼巴眼望的看着这千余坛杜康被送入行营之后,隔日的庆功酒宴几乎被全体翘首以待。
沈浣是不爱废话的人,庆功酒宴开场,头三杯酒撒入沙河当中以祭这一战阵亡将士,后三杯酒她一饮而尽敬了这一战全军上下七万将士。原本沈浣开场讲完,该是作为中军的戴思秦上前略说两句再行开宴。然则实在不想面对着上好陈年杜康再把六韬三略尉缭子听上一遍的众将官们一早便非常有先见之明的派了佟校尉几人前去戴思秦的帐中拖住了他。是以沈浣六杯酒过后,没见到戴思秦的人,心知肚明眼前这一帮子眼馋的汉子们都干了什么,也不挑破,随即便一挥衣袖,一任这群枪头刃血的士卒们自行欢闹。
一群鏖战数月滴酒未沾,又刚刚打了胜仗兴奋异常的兵士们面对千余坛好酒能做出什么,自然可想而知。然则想归想,真正见识却又是另外一码事了。
颍州行营当中从正午到日落,一片欢腾喧闹,乐声四起酒香四溢。说是觥筹交错实是不对,这群士卒们哪里肯用这等不痛快的饮酒之法,人人手中都是一只大碗,更有甚者直接抱了酒坛子。所有人不分军阶大小官位高低,从排头兵到将军中军,一个个呼朋引伴勾肩搭背,只要相见必定先干三碗,随即再去合夥灌旁人。沈浣这一日开了特例,只要不出颍州行营,便任这群将士可劲欢闹,全不约束。而诸位将军更是打成一片喝的痛快。欢呼声鼓乐声喧哗一片,士卒们大笑的,叫好的,起哄的,一波波人流来来去去,混成一片。
要说酒量,全军上下除了沈浣以外,能排第一的便是贺穹。可是酒量再好也耐不住他喝得痛快。全军从上到下,无论排头兵,校尉,还是将军中军,只要有人敬他,他是决计来者不拒。别人敬他一口,他喝一碗,别人敬他一碗,他喝三碗。于是很快他便被争相拥上来趁着今夜可以没大没小的士卒们你一碗我一碗,灌下去了三五坛的量。
狄行亦是来者不拒,但他与贺穹又不相同,贺穹是士卒来一个他喝一回,狄行却不单同一个士卒喝,他一次等足了十几二十个士卒一起喝。然则贺穹喝,用得是碗,而狄行喝,用的却是酒坛。于是在二十几个人的叫好声众,狄行一次便是一坛酒灌下,毫不眨眼。
罗文素与楼羽喝酒不如狄行与贺穹猛,但一旦喝起来,一碗接着一碗源源不绝,全无停息。而新近晋升的罗鸿更是士卒们争相去灌的对象,四十个酒碗二十个一行一字排开,斟满酒浆,在百十人的起哄声众,但见罗鸿与张校尉从一头一路飞速喝到尾,但看谁快。才刚喝完,袖子一抹嘴,被叫好的士兵又拉回开头,对面已经换上新人,再喝一遍。
至于最斯文的,便是戴思秦。在姗姗来迟见识了一片喧哗欢腾酒香四溢的场面之后,折扇一展,刚刚一句“酒能乱性”还未说完,便被几个校尉一把按在椅子上,不由分说即便灌酒。他一介文人,抬个酒坛子都费劲,如何能挣得过这些五大三粗的武职校尉,是以毫无疑问片刻间便成为名副其实的第一个被“灌”醉的。
于是短短一个时辰间,俞莲舟很是有幸的见识了平日里军纪严明队伍精悍的颍州军上下出奇一致的酒品问题。
但见庆功台上贺穹黝黑大脸朱红,虎目之中醉意浓重,平日里高大挺拔身躯已然发软。而一双将长枪舞得虎虎生风的大手此时抓了块不知何处弄来的红绸子,站在庆功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