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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站在他面前的人,俨然就是盛世尘。
然而,盛宁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他。
盛世尘整个人都是湿的,头发、衣裳、肌肤都在向下滴水,脸色惨白,眼神呆滞,他简直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像一条绝望的鱼。
盛宁的心几乎不会跳动,惊恐和狐疑占据了他全部心神。“先生?”
盛世尘依旧不发一言,腿向前迈了一步,忽然身体毫无预警的软倒下来。盛宁怔在那里,就这么看着盛世尘的身体软软滑落,黑发白衣,苍白如一张淋湿的纸。
“先生!”
下一刻盛宁冲了过去,跪在盛世尘身侧,手伸了出去却不敢碰触他的身体。
盛世尘毫无声息,彷佛是在沉睡……
可是,还有另一种可能。盛宁的手颤抖着伸过去,试了一下盛世尘的鼻息。
啊,还好。
“先生?先生?”急切而轻声的呼唤,盛世尘一动也不动。要不是他还有微弱的呼吸,真的很像……
盛宁爬起身来,扑到墙边,拉了墙上的那个唤人的铜铃。
或许是雨大,或许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时候盛世尘会回来,而且会唤铃叫人。
铃响过之后,并没有人来。
盛宁只觉得呼吸艰难,一步步挨回盛世尘身边,将他慢慢扶起,让他的头枕在自己身上。湿透了的头发像是刚从水中捞出来的丰美海藻,闪着水淋淋的,带着一点暗绿颜色。
“先生?”
盛世尘眼睛紧闭,长长的睫毛沾在苍白的肌肤上,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荏弱。
盛宁只觉得这间书房中彷若静谷,静的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声又一声,一声更比一声不安。手脚发软,口干舌燥,他发了一会儿呆,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托住盛世尘的背,将他半扶半抱起来,移到了书房的里间。
这书房中有一张便榻,盛世尘有时候会在这里午睡,所以旁边的箱中有两件替换的家常衣服,榻上也有简单的寝具。
就这样将他放在榻上是不行的,他比一条鱼还要湿。盛宁和他身体接触的部位,衣衫已经全透了,凉凉的贴在身上,那种触感让他情不自禁的打了一个寒噤。
可是,让他战栗的,难道只是冷?
盛宁做了两下深呼吸,试图平复越来越脱轨的心跳,然后伸手去解盛世尘的湿衣。
第六章
虽然他贴身服侍盛世尘这些年,他的衣物、起居、饮食都是经他的手,从不假手旁人。但是,盛宁却从来没有看过盛世尘的身体。
盛世尘与他的距离是那么近,但是,又那样远。
他事事听从他的吩咐,他奉他为主,为师,为友……他是一切美好感情的象征和寄托。
但是他不了解他,他不知道他的家族,他的心思,他……他的所爱。
湿了水的盘花钮扣显得特别难解,盛宁的手又抖个不停,半天才解开一个。盛世尘的肌肤隐隐透出一点青色来,盛宁明白,这个季节虽然太阳还暖,但是身子热时浇冷雨,却最容易害病。
他心里一横,手上的动作顿时快了,麻利的将外袍敞开,拉开里衣的系带,一手轻轻托起盛世尘的后颈,一手将湿衣快速又不失轻柔的剥了下来。
他这一连串动作做的纯熟无比,彷佛练过许多次一样,工多艺熟,毫不迟疑。然而到了腰间的时候,却对着那同样湿透的腰带和下裳烦了难。
书房的里间也有一条铃。盛宁知道,他若是伸手去拉,总会叫来人的。
叫小僮来继续下面的工作,对他,对盛世尘,对……对每个人都是正确的。
然而手伸了出去,却在指尖碰到那条铃绳的时候,他触电般缩了回来。
接着牙一咬,眼一闭,伸手向下,他摸到了盛世尘的腰带上。那里打的是一个双花结,并不难解,伸手拉住绳尾的穗子轻轻向两边用力,感觉到那带子一下子便松开了。
然后,就是……盛宁眼睛闭的死紧,但是,他只能做到不去看。而接下来的动作,却不能一点不碰到盛世尘的身体。
其实他的动作很轻快,没有耽误多少时间。可是完成了这一艰巨任务的盛宁,却一头是汗,脸涨的通红,彷佛刚跑完三公里越野跑一样气喘急促。
把湿衣团起来抛在地下,盛宁从床头拿过一条柔软干爽的大巾,从上到下替盛世尘擦拭。那被雨水浇透的身体冷的像一块寒玉,那样紧窒,柔滑,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
很浅的体香……
盛宁甩甩头。别胡思乱想了,这是香皂的味道,还是自己写的做法,自己调的料,自己教人提炼来的玫瑰精油,做出来的香皂上压着很漂亮的花纹,浅浅的紫,微微的黄,还有琥珀一样的脂色……放在白玉的小匣子里,捧到盛世尘面前供他取用的。
只是香皂的味道。
别胡思乱想。
身体擦干了,再拿了一套干净柔软的中衣替他穿好,抖开被子将他盖住。
做好了这一切工作,盛宁站了起来,狠狠闭了一下眼,用力之大,觉得眼睛与眼皮都一起发疼,像是被烟熏过,总有点胀胀的、想流泪的冲动。
这个夜晚真的让人措手不及。他咬着下唇,拉动榻边的绳铃。
隔了片刻,又拉了两下。
回过头来,盛世尘安静的躺在榻上,脸色依旧苍白,但却也可以看出,刚才那种叫人心悸的隐隐的青色,却已经消下去了。
武功到了盛世尘这个地步,还有什么风寒可以伤他身体?他受了伤的,只怕并不是身体吧?
盛宁站在榻边,痴痴的望着他。
若是,我能知道你在想些什么,能让你感觉到我心中的……
很快的,他听到脚步声响,由远而近,雨声仍旧,可是心境却与刚才完全不同了。
小僮推开书房门走进来,垂着头,声音轻快而恭敬。“庄主,有什么吩咐?”
“你去叫盛心来,不要惊动别人。还有,去把那张虎皮毡找了送来。”
盛宁想了想,没有再说别的,只说:“去吧。”
那小僮抬起头来看到盛宁站在里间的门口,神情有些疲倦,眼睛却显得极晶亮,与白日和和气气善良略钝的模样大不相同,心里有些吃惊,答应了一声,便回身去了。
“这是怎么了?”
盛宁淡淡的说:“我请你来就是想问问你,这是怎么了?”
“这,这脉象,看起来是感染了风寒……”盛心摇头着,“可是,先生他不可能!”
盛宁却像是并不吃惊,只说:“那你开个驱寒温表的方子抓药,我来煎。”
“哎,这不对头……”
“治好先生比什么都要紧。”
盛宁抬起头来,盛心才看到他脸色也不比床上躺的盛世尘好到哪里去,苍白苍白的,尤显得一双眼睛又黑又亮,里头的光芒更加奇怪,乍一看让人觉得冷,可是和那眼光对上的时候,却有种要被灼伤的错觉。
盛心飞快的瞄了一眼床上躺着的盛世尘,再看看盛宁,提起笔来写了一张方子,轻轻吹一下墨迹,“照这个方子煎吧。”
盛宁正要伸手去接,盛心却改了主意。“算了,你在这里守着先生,我去煎。”
小僮来敲门,送了那床号称能凭生内火的虎皮毡进来。盛宁把盛世尘身上盖的被子揭开,把那床虎皮毡盖上去。屋里的架子上有个药盒,里头摆了零零碎碎的一些小瓷瓶,盛宁辨清瓶子上写的曲曲弯弯的小篆标签,拿了一瓶盛世尘自己配制的祛风丹。
刚才也是急胡涂了,这药丸就在手边,都没有想起来。
盛宁倒了一杯水,然后喂盛世尘吃了一颗药丸。
盛世尘还可以吞咽,但是却一直没有睁开眼。
“先生,先生。”盛宁低声唤了两声,外头雨声潺潺,屋里却安静的可以听到极细碎的声响。
盛宁坐在脚踏上,头慢慢靠在榻边,望着盛世尘安静的睡颜。
有许多疑问,然而那些都可以留待以后再想。
这一刻,这世上好像只剩下他和盛世尘两个人。
“先生……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敬爱你,原来不是啊……”盛宁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意,有些甜蜜,又有些苦涩,“我是在心里喜欢你……”
忽然盛世尘的手指微微一动,盛宁立即住口,欠起身去看,不过盛世尘并没有醒来,刚才那一动应该也只是睡梦中无意识的动作。
替他把毡子又捂紧一些,盛世尘的脸色渐渐缓过来,显出一点淡淡的粉色。
这是难得的机会。盛世尘这人滴水不漏,平时怎么会有机会看到他沉睡?你尚未走进他的院子,他已经可以听出来你今天穿的是皮底鞋子还是布底。
盛安甚至有次说,先生大概睡觉的时候,也是睁着一只眼的。
但是他现在安详的像个婴儿,面上的神情甚至是脆弱无助的。
“先生,你生的真好。”盛宁捧着脸,呆呆的说:“好像认识这么长时间,都没敢正眼看过你,你这人太厉害了啊,一点毛病也没有。
“其实,人不该这样,太完美的人物会遭天嫉的,而且,旁人也不敢亲近你。人就该有点小坏,有点贪婪,有点胆小,再来点奸诈……其实是我自己的私心里这么想。因为,要是你有缝隙,我也就有了可以见缝插针的机会了。”
这句话说完盛宁自己就笑起来,低着头,肩膀轻颤。
“其实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我是在痴心妄想。”
过了一会儿他轻声叹息:“差的太远了,根本不可能。”
已经知道是不可能的了,只不过那种失落的心情,一时间却转不过来。
真是笨蛋啊,为什么会喜欢上这个人?
他的确太出众了,可是,出众的太过了。
要得是什么样的人,才可以站在他身边?
连上次走的杜清若,也差的很远。
先生,你莫不是谪仙下凡吧?
盛心亲自把药端了来。“怎么样了?”
盛宁回过神。“还好,睡的挺沉的,我刚才喂他服了祛风丹。”
“吃过那个了?”盛心放下托盘,伸手过来试了一下盛世尘额上的热度,又把了一下脉,“那就好,再服了药就差不多了。只是……”
盛宁最怕人说“可是”、“但是”、“只是”这种词,尤其是由盛心这种行业的人来说,大夫一说但是,就总有麻烦。
“只是什么?”
盛心想了想说:“外表的风寒没有什么,可是先生的心脉像是受过大的激荡……”
“什么?”
“你小声点。”盛心竖起根手指头,看了一眼床上。
盛宁马上气焰顿消,低声说:“你说先生受了伤?”
“不是……”盛心白他一眼。“你个外行,我的意思是,先生肯定遇到了什么大悲大喜的事情,相当的严重。以他这种修为,居然会被风寒所趁,你不觉得奇怪?”
盛宁抿抿嘴,怎么不奇怪?
“我猜度着多半是不好的事情。”盛心把药放下,“我明天还要去林县,你一个人行不行?”
“没事。”
“那我可回去了。”盛心又想了想,“告诉他们几个吗?”
盛宁马上说:“不要。”
盛世尘不是那种性格的人。
“也是。”盛心打个了呵欠,“那你多受累,有事的话喊我。”
“知道。”
盛心细碎的脚步声慢慢走远,盛宁回过头来。盛世尘睡的很沉,呼吸平稳,但是眉头却有一点不平的结,彷佛在梦中见到了令人伤怀不忿的事情。
“究竟是什么事呢?”盛宁自言自语,坐在一边肆无忌惮的打量盛世尘的睡颜。这是绝无仅有的机会,以前没有,以后可能也不会再有。
他能这样无所顾忌的看着他的机会,只有他在眼睛闭起来的时候。
“先生,你遇到了什么事?不开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