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一直沉默不语的一个中年人抬起头来:“不错,听给胡儿们烧火的老曹头讲,这郑三是任他们怎么折磨,一句软话没吐,直到砍头,就没停过骂,有种,有种啊!”
十三叔一卜愣脑袋,叹口气:
“有种管什么?骂能把兔崽子们骂死骂走?他们没了头的尸首还扔在城墙根喂狗呢,自己的命都保不了,还,唉!”
大家都不作声了,粥铺里,只听见稀里呼噜的喝粥声。
“别说了,唉,等过了晌午,大家合计一下,把弟兄们的尸首抬回去罢,没钱置办棺材,入土为安,也算是乡里乡亲一场,”不知过了多久,刘四才一脸黯然地说道。
他无意中瞥一眼街上:“哎,裁缝李叔,不进来喝碗粥暖和暖和?”
老李裁缝笼着破袍袖,佝偻着身子缓缓走过,仿佛浑没听见他的招呼声。
“刘四,拉倒罢,这郑三死就死在那袍袖上,他老李还喝得下粥去?”一个客人道。
中年人脸色一板:
“这叫什么话,李师父又不是成心的,胡儿来这些年,你我大家还能有身袍褂挡寒遮羞,不至于穿兔崽子们的烂羊皮,还不全亏了人家?你亏心不亏心啊!”
那客人脸一红,低头喝粥,不再言语了。
“唉,李叔也可怜,他和铁锤郑叔是金兰八拜,过命的交情,郑三兄弟,就跟自己亲侄儿一般看待,现在他老人家心里,还不定咋难受呢。”刘四望着渐渐消逝在晨风里,老李裁缝那佝偻颤抖的背影,又叹了口气。
他回过头,又看了一眼城楼方向:那高高悬起的人头,断颈下的血早已凝固,一双双无神的眼睛,却依然愤怒地圆睁着。
“对了,郑九咋样了?”
“听说他挣断袍袖,和身滚下断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怕也……”
刘四眼睛鼻子一酸,后面的话,便再没能听得真切。
东城墙根下的荒地里,乌鸦在寒风里咻咻叫着,往来盘旋着;几只野狗,正嘶咬着雪地里,几具冻得僵硬的无头尸体。
“滚!滚!你们这些该死的狗崽子!”
老李裁缝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过来,颤巍巍挥舞着破袍袖,轰赶着野狗。
野狗们想来也饿得久了,吠叫着,盘桓着,死活不肯离去,给轰得急了,竟三口两口,咬住了老头儿的袍袖衣摆。
“滚!”
老李裁缝怒吼着,不住地踢打驱赶着。
“去,去,”小李保正从远处跑来,手里拎了根木棍,不停地挥舞着。
野狗们终于悻悻地、一步三回头地跑远了,嘴里叼着从老李裁缝宽袍大袖上撕扯下的布片衣角。
“爹,您咋自个儿来了?这么多弟兄的尸首,还是让我和乡亲们……”小李丢下木棍,急忙跑到爹爹身边,脱下自己的敝衣,披在老人身上。
老李裁缝举着没了大半个袍袖的嶙峋老臂,失神地望着雪地里那些无头僵硬的尸身,浑不觉寒风刺骨,足冻钻心。
这些孩子们中的好几个,身上的每一针每一线,都是他老李亲手缝的。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曾替他挑过水,劈过柴禾,亲亲热热地叫过“李叔”。
郑三魁硕的躯体横陈在他们当中,肩上背上,那几个崭新的补丁,不正是他前天刚刚补上的?那把兄弟俩亲手磨亮的剪刀,此刻正揣在自己怀里,冰冷冰冷的,仿佛郑三裸露在寒风里,那条僵硬的胳膊。
他苍老的脸上每一条皱纹都在颤抖,混浊的老眼里,泪水不住地涌出。
又下雪了,纷纷扬扬地,仿佛总没个尽头。
村外田垄边,多了个巨大的坟堆,没有墓碑,也没有别的什么记号,只有一抔黄土,一地纸钱。
“爹,家去吧,这见天就擦黑了。”
小李保正一面劝,一面伸手拽起爹爹那早已麻木僵直的苍老躯体。
“唉,孩子们死得惨,下地时候,别说棺材,连衣服都没件囫囵的,黄泉底下冷,黄泉底下冷啊!”
老李裁缝似乎还不想就走,却终于拗不过儿子的力气,被小李保正拽着胳膊,一步一说,一步一回头地向村口蹭去。
“站住!”
两骑胡马从田垄上疾驰而来,拦住父子俩的去路,两个年纪轻轻的胡卒坐在马背上,暖洋洋的羊皮帽子两边,四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在下巴边不停地荡着:
“你就是老李裁缝?”
老李裁缝立住脚跟,使劲挺了挺腰板,不吭声。
“老不死的,你……”
一个更年轻些的胡卒不耐烦了,恶狠狠地举起马鞭来。
“军爷,军爷,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我爹爹耳背,多担待,多担待。”
年纪稍长的胡卒白了小李保正一眼:
“也罢,大爷们大人大量,也犯不着和你们这些一钱汉计较,你听着,大汗大点兵,军服短少,百户老爷抬举,亲点你老李头为大汗当差,怎么样,只要按期足额交差,税额全免,干的好了,还另有赏赐呢!”
小李转过脸,紧张地看着爹爹。老李裁缝仰头看着马上两个胡卒,仍是一声不吭。
年轻胡卒啐道:
“磨蹭什么,没听见么?还不快收拾收拾,跟大爷进城领羊皮去!”
老李裁缝忽地开口了,声音很轻,也很平静:
“小老儿手指残废,这差事么,却是干不得了。”
两个胡卒轻蔑地一笑:
“嘿,老东西,当我们是三岁小儿么?你老李头名头在外,手指头有几根好使,我家百户老爷会不知道?”
老李裁缝左臂一翻,手里已多了把剪刀,雪天微弱的光线里,刀刃闪着幽幽的蓝光,雪花不住飘过,却沾不到刃口半点,偶尔沾上,也是瞬即如散珠搬无声滑落。
两个胡卒不约而同地勒住马:
“老家伙,你要作死么?”
寒光忽地一闪,血光开处,老李裁缝右手三根手指已齐刷刷斩断,跌落在雪地里。
“爹!”小李保正惊叫一声,急忙抢过去包扎。
老李裁缝脸色惨白,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挺立着,左手剪刀湛如秋水,竟没沾上半点血迹。
“你、你……”
两个胡卒面面相觑,张口结舌,一时竟不知所措起来。
老李裁缝使足平声力气,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一句话来:
“你们这些胡人现在总该知道,我们汉人是从来不说瞎话的了罢。”
“爹,你这又何苦啊。”
土屋里昏暗的灯光下,小李裁缝心疼地捧着爹爹那只断了三根手指,被染血的破衣襟包裹着的右手。
“郑家神锤,李氏飞针,当年号称边城双绝,都没了,都没了。”
老人喃喃着,筋骨嶙峋的左手,不住抚着桌上那把寒光闪闪的剪刀。
“爹,孩儿我想过了,从明儿个起我不串村了,我留家里,跟您老人家学裁缝。”
老人混浊朦胧的眼神忽地变得明亮了,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儿子,没说话,只用包着衣襟的右手,使劲拍了拍儿子的肩头。
“李哥哥真没出息,哼,我才不学裁缝,我要学弓箭,学武艺,练得高高壮壮,给爹爹报仇,给郑三哥哥和李爷爷报仇,杀尽那些胡人!”
对门二婶家的茅屋里,狗剩隔着不住被寒风卷起的破草帘子,不错眼珠地望着李家这边,紧握着小拳头,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着。
………【(四)】………
“嗯嗯,你看,这衣领处的走线,不是这样的走法,你这浑小子,教了这许多遍,怎么就是不长记性。wWw.23uS.coM”
昏暗的油灯下,老李裁缝捧着少了三根手指的右手,唠唠叨叨地指点着正倚在旧木桌上飞针走线的儿子。
小李保正粗大的手指捻着根细细的钢针,虽是春寒料峭的当儿,脸上额上,却已挂满了汗珠。
老李裁缝叹了口气:
“唉,歇歇罢,你也坐了几个时辰了,世道恶,生意不好,白天你还得去找短工贴补,日子长了,身子骨怎么熬得住!”
小李保正放下手里的活计站起来,一面往门口走,一面揉着发酸的腰眼:
“好的,爹,您歇着,我去拣些干粪柴禾,烧锅热水,也好烫烫脚,暖和暖和。”
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老李裁缝一直紧绷的脸色慢慢舒展开了:
“这浑小子,玉不琢不成器,照这光景,用不了多久,咱这李氏飞针可就后继有人了。”
望着想着,想着望着,他的脸色忽又阴沉下来:又学裁缝,又打短工,又要当保正敷衍那些可恶的胡卒,儿子原本健壮的身子骨,已经有些顶不住了。
“哪怕弄些猪油,熬碗汤给孩子补补,也是好的啊!”他望了望墙角边那几个空空如也的坛坛罐罐,脸色更阴沉了:“这些该死的胡儿,有点好的,都让他们给搜刮走了,唉!”
边城的天气向来便是如此,虽说是初春了,地上的积雪并没有化,城外的早梅也并没有开。
“哼,自从那些穿羊皮的来,这老天,也更欺负咱们汉人了!”
老李裁缝笼着又多了几个补丁的宽袍大袖,眯着混浊的老眼,站在城里孙家当铺的破门槛边上,一面嘟囔,一面仔细数着手里的几个大钱。
孙掌柜的坐在土坯垒成的高柜台后面,把玩着一个沉甸甸的顶箍:
“我说老李啊,你别怨我多嘴啊,这银顶箍可是你祖上传下来的信物,你李氏飞针,在这方圆几百里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再咋的,也不该拿来当罢?”
老李裁缝苦涩地笑了笑:
“这东西再宝贝,也没孩子的身子骨宝贝罢?你大侄子白天短工,晚上学徒,又要支应兔崽子们的保正差事,就算铁打的也撑不住啊,做爹的割不起肉,总该对付几两猪油,润润孩子的肠子肚子罢。”
孙掌柜诧异地“咦”了一声:
“你那小子,不会吧?他前些日子在城关赁了间房,给那些胡儿的女眷们缝羊皮帽子羊皮袄,听说得了不少番钱呢!怎么着?你当爹的不知道?这孩子,可是老街老邻,从小夸到大的孝顺孩子啊,怎么……”
他说着话一抬头,却已不见了老李裁缝的影子,只有料峭的春寒,从破门槛破门框间,不住地涌进这间堆满了破东烂西的铺子里来。
“小李师父,你这手艺真不错,喏,这是工钱,这块烤羊肉是我一点心意,你收下罢,别让我当家的看见了。”
城关的一间小屋里,一个窄袖小袄的年轻胡妇,把一堆番钱,和一大块用油纸包着的烤羊肉,笑嘻嘻地推到木桌后飞针走线,忙活得连头也不抬的小李保正面前,捡起桌上的马鞭,一转身,一阵风似地出门上马,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小李保正放下针线,揉了揉红肿的眼睛:
“这肉待会儿再回锅煮煮,晚上拿家去,爹爹好久没尝到荤腥了,这把年纪,身子骨怎么撑得住啊。”
一阵料峭的寒风忽地卷进小屋来,他不禁打了个寒噤,略一抬头,便看见老父那补丁摞补丁的宽袍大袖,那佝偻颤抖的身体,和那张气得每条皱纹都在不住抖动的苍老脸孔。
“爹,您、我……”
老李裁缝涨红着脸,瞪着那对混浊老眼,不住扫视着屋里,扫视着满屋的毡片羊皮,以及桌上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