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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答话,二人抬眼看时,却见那个叫陈二的瘦弱汉子抱着杆洋枪,倚在街边院墙上一动不动。黄三伸手一推,他便如米袋般颓然坐倒下去。
“不行了。”
于得海试一试鼻息,黯然摇头。
“是累的啊,他原本守得聚宝门望楼,城破时已四日四夜未曾合眼了。”黄三顾不得擦去眼角泪水,一把抱起黄三,就往院子里跑:“我村子里一日投圣营七十余口,便只剩得我和他二人,便没法子入土为安,好歹也不能让自家兄弟露尸在这大街上!”
“黄三,回来!”于得海一拦没拦住,一跺脚,撇下手中满是缺口的单刀,抄起陈二丢下的洋枪,一路跟了下去。
这也是座王府罢?门上、墙上,绘满了花花绿绿的龙凤花纹。
清妖想必已经来过,屋里屋外,一片狼藉,连空米缸都捣得稀烂了。
黄三抱着陈二尸身,发疯般在院里屋间跑着,大约是想寻一个箱笼,或是条衣被,来遮蔽自己兄弟的身体罢?
“这王府如此招摇,只怕清妖还会来。”
于得海看着黄三直欲喷火的双眼,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黄三寻了半晌,终于找到条扯破了的絮被,把陈二包了,放在墙角,双手合在胸前,喃喃念着祈祷文:
“…真道岂与世道相同,能救人灵,享福无穷。智者踊跃,接之为福,愚者醒悟,天堂路通……”
念毕;他缓缓抬起头来;目光中透出坚定:
“大哥;如今便只剩得我兄弟二人;你便轰小弟走;小弟也是不走的了。”
“好兄弟,尔我……”
于得海话音未落,眼角间瞥得照壁之后,腾地跳起两团火焰来。
“小心!”
“砰砰!”
两声枪鸣几乎和他冲口而出的喊声同时响起,黄三身躯一晃,慢慢坐倒在陈二身边。
照壁后人影一幌,两个湘勇手擎钢刀,嗷嗷叫着扑上来。
“来得好!”
于得海大喝一声,抡洋枪迎上,只三两个照面,刺刀一闪,已穿透了一名湘勇的胸膛。
另一个湘勇见势头不好,无心恋战,撇刀转身,便直往门外跑:
“来人那~~这里有长毛……”
于得海脚步一凝,左臂稳稳当当,将洋枪平举起来:
“砰!”
那湘勇喊声顿止,脚下却仍冲出七八步,直冲到院门外,才猛地一头栽倒,再也没能爬起来。
“‘一枪镇江南‘,大哥,小弟今儿个算是开眼,升天也升得值了,咳咳。”
黄三脸上还挂着笑,原本炯炯的眼神,却已涣散黯淡。汨汨的鲜血,染红了肘边的絮被。
“兄弟,醒醒些!”于得海抢前扶住:“待我……”
“不用了大哥,不管事儿了,”黄三攥住他的只手:“小弟临死,只想知道一件事,大哥说的大事,到底是什么?”
“不瞒兄弟,我留下这条性命,便只有一个念头,”于得海眼中喷射出怒火:“背上这杆长枪只放得一枪,我要亲手打烂李臣典这贼子狗头,为天国、为天京城,为城里这上万条兄弟姊妹的性命讨个公道!”
“好、好大哥,小弟不能随、随大哥出力,便上、上了天堂,也、也会为大哥祈祷的。”黄三黯淡的眼神忽地一亮:“小弟和陈二都是黟县羊栈岭外陈塘村人,本、本来是姓王的……”(1)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寂然无闻。
于得海咬牙站起,眼中没有一滴泪水。
他低头静默片刻,忽地一声大喝,独臂振处,围墙轰地倒塌,覆盖了二人的身躯。
“哗哗~~”
对面院子的穿堂,传出歙索的声音。
“哪里走!”
于得海抄起黄三大刀,箭步跃过断墙;便听得脚步仓惶,直向后院而去。
于得海哪里肯舍,提刀穷追不舍,直撵到第三进院,脚步声忽地不闻。
第三进只两间厢房,一间门开着,一间门掩着。
于得海当胸横刀,瞥一眼敞门厢房,身躯一拧,已闪到闭门厢房前,一脚踹开木门。
“砰!”
一个身躯和木门一起,被他踢得横飞起来。
于得海纵身抢上,举刀便剁:
“清妖,纳命来!”
“得海哥!”
温柔而熟悉的女声在耳边响起,于得海愕然抬头,鹃子头发散乱,衣襟不整地靠在墙边,手中剪刀,正对着自己心门;被自己踹飞的门扇下,一个三十岁上下、皮肤黝黑的妇人面容失色,已吓得忘了呻吟。
注释:
1、天国避讳“王”字,甚至不许任何人姓王,王姓都改为“黄”或者“汪”,甚至天王表兄王盛均、王盛爵,表侄王维正,也不得不改名黄盛均、黄盛爵、黄维正。
………【第十五章】………
“……昨日早晨四更天时候垅口响,陛下便跟着忠王千岁骑马出朝门去了,宫里一下就乱作一团,有寻死的,也有疯了的……我们十几个姐妹乱撞到大街上,一路碰上几回清妖,跑到这里,便只剩下我和黎姐了。23Us.com”
那个黎姐一直没说一句话,只不时扯一下身上那件裹得紧紧、似乎短了一大截的湘勇号衣。鹃子也已换了湘勇服色,窈窕的腰肢衬得号衣空荡荡的,在风中不住飘摇着。
“黎姐是哑巴,不过我们说话她都听得见的——得海哥,你在找什么?”
于得海似乎并没在意鹃子对她说了些什么,一面走,一面不住扫视着周围,有时索性示意她们停下,自己持刀闪进路边宅院,又很快悄没声息地转出来。
这是朝天宫西边的旧街衢,全城最拥挤破旧的所在罢?画着龙凤的王府,却似乎也已经不少了。
转过几条陋巷,一抹黄土矮墙赫然在目,矮墙后,掩着几重灰瓦院落,当街,一扇破木门侧开着,一株合抱粗细的龙槐,把门洞掩去了一半。
“这也是王府呢,妖兵好像还没来过。”
于得海又早已消失在门内,鹃子倚在龙槐边,用细细的手指,点着破门板上墨线勾勒的龙凤。虽然不论怎样去看,那也更像是一条蚯蚓和一只乌鸦。
“进来,快。”
院子里,于得海低沉的声音。
院子并不大,却分作好几进,一堵土坯垒就的大照壁,颇为碍眼地横在没有一只鸡的鸡窝,和没挂旗子的旗杆之间。照壁被草草刷作金色,涂抹着画了半截的花鸟山水。
“这门联怎么贴照壁后面了?;狗炙三千酬壮士,王师百万荡胡氛‘,得海哥,原来这是狗王千岁的王府。(1)”
于得海本就大字不识几个,对甚猫王狗王的也似浑不在意:
“此处僻在深巷,三面有门,围墙也矮到可以跳过去,院里转弯多,房子也多,有水井,有地窖,还有几桶红粉,尔我正好在此暂避几日罢。”他略顿了顿,又道:“只没存粮,也罢,横竖六月天,这甜露却生得满院子都是。”
院子一角,破砖草草垒成的灶前,黎姐正专心致志翻弄着锅里煮滚的青草。鹃子坐在穿厅外的台阶上,一针一线地缝缀着于得海撕破了的褂子:
“黎姐是随男人从广西入营的老姊妹,晓得怎样烧灶不冒烟。唉,可惜她是哑巴,不然,不知能听讲多少当年天兵诛妖的故事呢。”
于得海不答,只顾靠在照壁上,双腿夹住那杆长枪,一只手用撕下的衣襟,反反复复,仔细地擦拭着。
“咦,这门洋炮怎钉死在这里?莫不是打不响的摆设?”
穿厅门前左侧蹲了个旧石狮,右侧却钉着门带铁轮的小洋炮,洋炮后面,还放了几枚炮弹,几个药筒。
“大约大门外没处摆,是以放院里了,干王府、顾王府什么的,门前多放两门炮的。”于得海把玩一下弹丸药筒,又俯下身来,仔细检视着炮膛:“嗯,能打,瞧,这来复线还新,跑架虽钉死,炮身却还能仰俯,从星斗规尺(2)上看,使这小号药筒,正好打到三条巷后女墙下那块旷地。”
“得海哥,你知道的真多。”
鹃子疲惫的眸子里,不由地透出一丝光亮来。
“是波希米教我的。”
想起波希米,想起战死在城上的弟兄们,他不由地又沉默了,良久,才又缓缓道:
“此处也不能久藏,待避过这几日风头,我想法子送尔等混出城子去罢。”
“那你……”
“我不出去,”于得海摇摇头:“我还有大事要办。”
“我晓得你要杀那李臣典!”晶莹的泪珠,在鹃子眼眶中不住打着转儿:“城里好几万清妖,你上哪里去找?再者说,我听侍卫们讲,这李妖头并非大妖头,上面还有什么曾妖头、彭妖头、杨妖头、马妖头(3),你又能……”
“此男人事体,尔妹子家休聒噪!”于得海打断她:“这几日我有时会出去,尔等切莫出这照壁外,门莫要闩,说话走动,俱要千留神、万留神才是。”他沉吟片刻,又补了一句:“我若过子时且不回来,尔二人各自珍重罢。”
城里的枪炮声愈来愈零星了,石城六月,燥热的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尸臭。
于得海每天都早早出去,有时很早,有时却很晚才回来。
有时他会对两个女人说些外面情形,有时却一言不发。但不论说多说少,说与不说,他的眉头总是锁得紧紧。
直到这一天,他早早地回来,抱着长枪,掩面吞声,独自饮泣不已。
不论两个女人怎样问,怎样劝,他的嘴里,只翻来覆去着两个字:
“忠王,忠王!”
注释:
1、天国衙署流行嵌字联,如指挥门联“指日高升不愁富贵,挥扇可渡大显神通”,司马“司廿五人威风无敌,马二三匹行走如飞”,干王“干戈底定,王道荡平”等等,这里的联句一望而知,是一个被封作“狗王”的王爵的王府所有;
2、规尺星斗,是当时对火炮瞄具的流行称呼;
3、曾妖头指攻城湘军主帅、浙江巡抚曾国荃;彭妖头指兵部右侍郎彭玉麟;杨妖头指陕甘总督杨岳斌即杨载福,两人都是湘军水师骁将;马妖头估计是鹃子知识浅薄讹听误信的。
………【第十六章】………
“忠王,忠王……”
于得海脸色蜡黄,双睛紧闭,豆大的汗珠不住从他额头,滚落到光秃秃的地板上。wWw.23uS.coM
鹃子摸着他滚烫的面颊,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
黎姐捧着碗野草汤,小心地凑到他唇边,鹃子摇摇头:
“咱们吃这个都受不了,得海哥病成这样,怎么能行呢?唉!”
破城已经有些日子了,枪炮声却仍不时把她们从恍惚和不安中惊起,间或还会有一两个湘勇踹开破木门,探进半拉脑袋,向院里张望几眼,甚至干脆蹿进来溜达半圈,然后无一例外悻悻而去,有的还要恶狠狠朝地下猛啐一口:
“算老子背时,碰上这穷不拉几的破贼窝!”
街上已渐渐有些行人了罢?远处朝天宫的方向,偶尔传来官轿清道的锣声了。
“怎么办,怎么办,得海哥这样,我、我……”
鹃子趴在地窖明瓦天窗的窗口,茫然地望着明瓦外,那一片模糊朦胧的天地。黎姐无声地走到她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