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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荣,好小荣,你、你回去吧——或者随便去哪儿都成。”
夜。经堂。
吴汉两口子改经堂为帅府时,并没有抹去“道德”那两个大字,小两口都觉得这两个字很好,很有意味。
头更了,吴汉还没回来。
玉楼跪在“道德”两字前,双目微合,口中不住喃喃自问:
“一边是父皇,是爹爹,一边是哥,是男人,玉楼啊玉楼,你该怎么办?”
她不是傻子,她知道吴汉对父皇很不买帐,分道扬镳甚至刀剑相向恐怕是迟早的事。
她也知道,父皇在潼关父老和将士中越来越不得人心,吴汉却挺受大家的敬重,可她一直觉得,爹爹毕竟是爹爹。
“可今天,可今天……。”
月光透过窗棂印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她仍是一身缟素,没遵旨换上那关乎大新存亡的大红。
母亲死了,哥哥死了,兵荒马乱的,不知还有多少丧子的孤母,丧夫的未亡人,可父皇竟让她们都穿上喜气洋洋的大红,为他一人的江山冲喜;
洛阳丢了,荥阳丢了,南阳听说也快丢了,四海鼎沸,遍处狼烟,到处都有人破家亡身,到处都有人流离失所,可父皇竟不管不顾,只顾派出一路路使者,为他的通天台寻访什么五色土;
就在早上,就在经堂外,一个路过的什么敕使还强抢了某猎户好不容易捉到的一只小鹿,据说那小鹿长着八个叉的犄角,是难得的祥瑞,尽管那猎户一边哭一边苦苦哀求,说自己老婆待产却已饿了两天,那头祥瑞鹿还是被抢走了。
难道父皇真的以为,自己的江山,能指望在这些冲喜、图谶和祥瑞身上?
“未嫁从父,既嫁从夫。”
这是上天的声音么?分明在耳畔振聋发聩地回想着。
既嫁从夫,不错,既嫁从夫,自己已不再是父皇的女儿,大新王朝的公主,而是吴汉的妻子,小斯原的娘亲。
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浑身轻松,几欲呼喊出声来。
“还是跟哥好好说说吧。”
她站起身就往外走,她知道,此刻吴汉准在东门谯楼上。
走不几步,她又折回身,取了件又暖又厚的袍子,这还是年前自己一针一线亲手缝的。
虽说是夏天,可关口的穿堂风,有时寒到彻骨呢。
………【(二十九)】………
宵禁了,月冷,星寒,虽说是夏天,关口的穿堂风,却实在寒到刺骨。WenXueMi。com
玉楼仍穿着那身薄薄的缟素,脸色红扑扑的,仿佛一点也不冷,她双臂交叉胸前,紧紧搂着那件又暖又厚的袍子。
台阶很陡,地很滑,饶是玉楼千小心万小心,还是摔了两个不大不小的跟头,脸蛋上、衣衫上,怕是都沾了不少青苔和尘土吧?
“别弄脏弄破这袍子就好。”
她这样想着,把袍子搂得更紧,一面仰起脸蛋儿,望着不远处,那随风飘摇闪烁的两盏红灯球。吴汉守御极有章法,更后关上灯火不张,只关墙四角、关外两哨,各张红灯一盏,谯楼张双灯球,则是号令所在。
“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如果哥能答应辞官隐居,从此不管人家打江山抢皇帝的闲事,那就最好不过。”
玉楼心里不住闪着这样的念头,尽管她已下决心,哪怕吴汉要投汉,要造反,甚至自己要当皇帝,她都打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终于登上城了,终于挨近谯楼了,她已看见红漆楼楣上,灯球晃动的黑影。
“枉你饱读圣贤书,大义当前,怎地如此糊涂!”
一个老妪熟悉的语声划破夜静,清清楚楚传进玉楼的耳朵。
这不是婆婆么?偌大年纪,深更半夜,她跑到这谯楼上作甚?
“娘,您听孩儿解释,孩儿是打算……”
“你是打算让潼关换了汉家旗号,迎那刘秀进关,你自己带了那丫头远走高飞,从此不问世事?”透过窗棂,玉楼只看得婆婆后背,表情如何,觑不真切,但灯火下她双肩不住颤抖,显是情急激动:“你是痴还是傻?那刘秀不但是大汉宗亲,名应图谶,还是你的结义兄长,你乃堂堂汉室忠良之后,不帮刘秀,难道还帮王莽那老贼不成?”
“娘,孩儿心思您还不知么?孩儿决不肯帮王莽,可玉楼她……”
“这丫头没什么罪过娘如何不知?她是斯原的亲娘,这么些年了,低眉顺目的,你以为娘的心肠真就这么硬?可是儿啊,人家汉家使者都提到你这个驸马的事,听话听心,锣鼓听音,言下之意,你还不明白?别说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功名,就算你真的不想上进,你带着个贼首的女儿,溥天之下,莫非王土,我的儿啊,你还想躲到哪儿去!”
“娘!”吴汉站起身,似乎想分说什么,却又似一时不知该如何措辞:“有些军国大事,娘不懂,您还是别管了。”
“什么,娘不懂?你这逆子!”吴老太太显然也火了:“娘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娘会不懂?娘这把年纪,还能活几天?说千道万,还不是为了儿你?你倒是跟我说个痛快话,这丫头你杀也不杀?”
吴汉不再开口,只坚决地摇了摇头。
月冷,星寒,虽说是夏天,关口的穿堂风,却实在寒到刺骨。
玉楼失魂落魄地走在石板路上,原本紧抱的袍子早已不知丢在何处。她甚至已不清楚,自己是怎样从那又黑又滑、又高又陡的城墙阶梯上下来的。
宵禁了,更深了,劳碌了一天的人儿们都回家安歇了。
“可是,我的家在哪里?”
玉楼往西看,长安城的方向,一片暮霭迷朦;她又往东看,冷月如刀,苍穹如幕,东关谯楼的双红灯,在寒风中飘摆摇曳,忽明忽暗,若隐若现。
四鼓敲过,不知何处的犬儿忽地吠了几声,旋即不吠了。
玉楼走着走着忽然停住脚步,原本迷茫的双眸,霎时闪烁出晨星般的光彩。
………【(三十)】………
吴汉原本不想回到这经堂来,不仅因为天已近五鼓,妻儿可能早已熟睡,而且此时此刻,他也着实没有勇气面对玉楼那圆圆的脸蛋,和乌黑细巧的眉梢。23Us.com
然而鬼使神差般,他还是悄然回到家中,披着满肩露水和晨星的光芒,小心翼翼地推开经堂那两扇门扉。
“哥,你回来了。”
又甜又糯的声音从妆台边飘来,吴汉一怔,抬头瞥时,却见红灯淡挑,玉楼一袭大红衣裙,正俏生生倚着妆台,含笑回眸看向她。
他只觉一颗心怦怦跳得厉害,呼吸也不由得急促起来,紧走两步,从身后搂住玉楼的肩头。
玉楼一双柔荑握住吴汉十指,侧过脸颊,恋恋地在丈夫饱经风霜的手背轻轻摩娑不已。吴汉见妻子发髻微斜,蛾眉淡扫,一双眸子晶莹剔透,饱含着的不知是甜甜的柔情,还是哀伤的泪水,红灯照过,不免让他怦然心动,情不自禁俯下身,在她脸颊轻吻了一下。
“哥,帮我梳梳头好么?”
玉楼很喜欢让吴汉为自己梳头,新婚燕尔那几天,有时一天几次。但自打到得潼关,又生得斯原,公私两匆匆,已是越来越难得了。
吴汉怜惜地抚摩着玉楼又黑又长的青丝,无声地顺从着妻子指示,给她挽了个高高的发髻。
“这叫倭堕髻,做姑娘时跟选进宫的姐姐们学的,还是头一回挽给哥看呢,哥,好看么?”
“好看,你怎样都好看的。”
玉楼笑了,笑得仿佛春日盛开的桃花:
“哥,人家头上还缺朵花。”
“天就快亮了,你歇歇,等醒了哥帮你采。”
“不,人家现在就要么。”
“现在?”
“现在。”玉楼的笑魇仿佛两朵绽开的花儿:“城隍庙后的桑林里,长了好多离娘草,红彤彤的花朵儿,开得正艳呢。”
吴汉又亲了妻子一下,直起腰:
“好,哥这就去,你等着。”
“哥。”
他刚走到门口,听得玉楼唤他,忙停足扭脸望过去。
玉楼却只是一笑:
“哥……哥要小心,那花茎儿上有刺,别扎着手。”
那花茎儿有刺,着实扎了吴汉几下,可花瓣殷红,花蕊含露,晶莹剔透,仿佛玉楼那红晕的脸颊。
“我不管她是谁的女儿,她是我妻子,娘也好,刘秀也好,谁也不能逼我伤她一指头。”
吴汉对着红红的花瓣说道,声音很轻,但很坚决。
东方的天际,已渐渐地泛红了。
这朵花儿戴在玉楼的发髻上一定很美,吴汉眼前,仿佛晃动着妻子鲜花般的面庞。
红灯淡挑,红裙曳地,妆台前的玉楼,正等着良人拥抱入怀,亲手为自己戴上花儿吧?
吴汉满脸柔情地轻轻走近,忽地,脚下感到一阵异样。
他猛低头,原本灰青色的战靴底,不知何时已被染作花瓣般的殷红。
他心头一紧,抢步上前,抱住妻子肩头,陡然浑身一震,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号叫。
身躯犹软,双肩犹温,那颗风情万种的头颅却已不在项上。
妆台上铺了块绣满花朵的大红锦帕,锦帕之上,玉楼的头颅端端正正地安放着,乌黑细巧的眉梢仿佛还蕴着淡淡的笑意,一双紧闭的嘴唇却已不见一丝血色。
殷红的离娘草花无声飘落在血泊中,离它两尺,一柄粘满血迹的青铜剑,在透入窗棂的第一缕晨曦里,泛出冰冷的光芒。
………【(三十一)】………
“当家的,你真要杀吴汉?他可是你的好兄弟啊!”
刘秀的寝帐里,阴丽华用半疑虑、半不安的眼神不住看着刘秀。(看小说到顶点。。)她裹着大红绢帕,穿一身细巧金甲,蹬了双小画靴,挎了口小宝剑,显得颇为英姿飒爽。
刘秀这大营就扎在潼关东南六里的丛山中,偃旗息鼓,金戈不鸣,若不近前细看,根本察觉不到在这穷山恶水间,八千精兵竟已悄没声息潜伏了七日七夜。
“好兄弟又怎样?那玉楼是怎样人你也瞧见了吧?咱对他吴汉再厚,厚得过夫妻之亲?他为了功名利禄,连一心一意待他的媳妇儿也狠得下心、下得去手,谁敢担保有朝一日为了什么更大的好处,他那把刀不会朝我这个当哥哥的脑袋比划过来!”
见阴丽华神色不愉,他又柔声道:
“别想这么多了,你不想想,眼下这局势,可是最要紧的当儿,我不敢冒险啊!你跟我这些年吃了多少辛苦,不想当这个皇后么?”
皇后,哼,你不还有个出身高贵的正房郭氏么,我阴丽华能混个东宫西宫就算不错了!
阴丽华心里这样打着转,却终于没敢说出声来:
“唉,我是个卖酒的穷丫头,不懂得你们男人那么些道道。”
“报!”
吴汉听得中军在帐外大声禀告,急挥手让阴丽华回避,然后将他唤入:
“是吴汉来归顺么?不是商量好,把他直接带去大帐?”
“是,可是,”中军皱眉道:“来得不是吴汉,是吴汉的老娘吴老太太。”
“哦?”
“潼关的兵符令箭、城门锁钥倒是一样不少,要说少,只少了一颗人头。”
刘秀默然。无需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