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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局长那边之所以亲自打电话通知他,就是想劝他别跟耿修武撕破脸,言语中透出来的担忧和关爱是十分明显的。
魏其能知道这份担忧源自于他以前的冲动脾气。
不过魏其能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魏其能了。
如果他还是当年那个“魏书记家的公子”,当然不会给耿修武好脸色看。以前他无惧于跟耿家硬碰硬,无论是妻子阻止还是长辈劝阻都不能让他低头。
如今他的妻子带着儿子离开了他,意气风发的自己也已经被岁月磨平了棱角,魏其能看到耿修武时心里出奇地坦然。
这些年来的愤懑与不甘不知不觉也被磨光了。
魏其能礼仪十足地说:“耿部长坐吧。”
郑驰乐知道自己杵在一边有点碍眼,于是蹬蹬蹬地跑去给他们倒水,想借机旁听。
成钧和他打了那么久的交道,哪会看不出他那点儿小心思,一个眼神让他赶紧离开。
郑驰乐只能郁闷地离开。
耿修武注意到成钧的表情,起了话头:“这小孩倒是挺机灵的。”
成钧也不想气氛太僵,回道:“这家伙就是机灵过了头,人小鬼大。小小年纪的,勾搭起人来就特别厉害,岚山这一片还真没几个人不喜欢他的,上次潘明理他侄女过来治腿,治好以后就不想走了。”
耿修武听他说得仔细,一时有些恍惚,笑骂:“潘明理那家伙自己儿子不疼,对他侄女倒是好得很。”
成钧说:“儿子就是要粗养,太疼他反而会纵出事儿来。”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仿佛真的叙起旧来,可渐渐地就词穷了,他们之间除了潘明理这个共同的朋友之外已经无话可说。
成钧决定终止这并不令人愉快的闲谈:“你这次下来到底想做什么?”
耿修武沉默下来。
成钧也在场,无疑使耿修武觉得将要说出口的话显得更为难堪。
耿修武本就不是叶仲荣、关振远还有他死去的大哥那一挂的,他能力不太出众,当初他、潘明理、成钧一起念书的时候成钧就是拿主意的那个。
潘明理一向看得很通达,他非常清楚自己不是那块料,所以始终坚定地站在潘明哲后面,一切都向潘明哲的决定看齐。
只有他心有不甘,总是想着要跟大哥一别苗头,甚至跟着潘明理到军队里熬上一段时间,想靠别的路子出头。
可当他大哥这座大山真正消失了以后,他才发现坐在那个位置需要面对的是什么。那样的重责并不是他能胜任的,最开始那暗藏的兴奋劲头过去之后,取而代之的就是浓浓的挫败感——因为他似乎怎么做都不对,总有人在他耳边说着诸如“如果你大哥还在……”之类的话。
被泼了一次次冷水的耿修武想起了成钧,通过电话请求成钧到首都帮自己。
成钧却选择留在淮昌帮助他老师的儿子魏其能。
好友的背弃始终让耿修武耿耿于怀,可想到耿家的处境,耿修武终究还是收拾好了心情,认认真真地把自己的来意讲清楚。
按照他家老爷子的说法,耿家他是撑不起来的,不如暂时退居二线韬光养晦。耿老爷子很看好关振远,临行前一再叮嘱他把当初搞出来的烂摊子收拾干净,好好支持这位“表亲”。
自家老爷子只差没从病床上跳起来骂人了,耿修武心里再怎么不服气也只能照办。
耿修武在心里挣扎了许久,终于还是低头向魏其能道歉:“这些年来是我不好,我这次来是想跟你们坐下来好好谈一谈,试着找一条好走的路子……”
成钧和魏其能对视一眼,沉默地看着耿修武。
前些年魏其能不是没有尝试过别的路子,可每一回都被堵了路,一直到他连公考资格都没了,耿家那边才肯罢手。
耿修武这时候来说这种话,无疑是滑稽的。
耿修武受不了成钧那讥讽般的目光,索性把事情摊开来说了。
他破罐子摔破地把自己的处境和耿家的窘况统统开诚布公地告诉成钧和魏其能。
成钧和魏其能都是明白人,听完耿修武的话后就知道他想做什么了:求和。
魏其能虽然消沉了很久,可这些年也渐渐走出来了。
回过神来一看,他就明白自己沾着他父亲的光在许多人那里得到了厚待。比如说关振远,如果他不是魏长冶的儿子,关振远肯定不会对他另眼相看。
由小见大,虽然他父亲已经死了许多年,影响力却还在。随着那些崇敬着他父亲的人逐渐成长起来,这份影响力不但没有减小,反而还在逐步扩大。
不管这些人是真的为他父亲而出头,还是假借他父亲的名义求名求利,他们都已经凝聚成一股不小的力量。再给他们一点儿时间,逐渐走向衰落的耿家必然无法与他抗衡。耿家当初压制他们时有多狠,遭遇的反弹就会有多大。
这就是耿修武“求和”的原因。
耿家想让那些人师出无名。
魏其能理清了其中的关节,平静地说:“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答应?”
耿修武语塞。
有人想为魏家鸣不平,有人想为当初名为“报复”实为迁怒的闹剧讨回公道,为什么魏其能要答应?
因为魏其能比较理想主义?
因为比起个人的得失魏其能更在意岚山——乃至于整个淮昌——甚至华中省的前景?
得要多么卑劣的人,才会抓住这种心理当筹码?
耿修武第一次感受到一种令他无地自容的羞愧。
他几乎找不回自己的声音,但想到卧病在床的老爷子,终究还是说出了连自己都觉得无耻的话:“关振远是我们家老爷子一手保荐的,他的能力和人品你们应该都已经看到了,新城区规划、岚山开发、防污治污这些重大项目都是他一手促成的,淮昌现在离不开他。在这种关头要是起了波折,对淮昌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
关振远在家中并不是长子,也不是最出色的那位,就算关老爷子疼他也不好太过偏心。他能成为淮昌的一把手是因为耿家觉得这边没法收拾了,又不想把它交给别人,就将关振远推了上来。
关振远倒是一点都不畏难,接手了这种烂摊子也没有半句怨言,照样做得有声有色。
这也成了耿修武的筹码。
成钧听完后觉得怒火中烧,最后却还是冷静下来,走到阳台外面抽起了烟。
他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感觉:耿修武这个朋友是真的到头了,往后也许连表面的平和都无法维持。
耿修武跟魏其能的交谈还在继续,又过了十几分钟他才离开。
走的时候耿修武没有跟成钧打招呼。
成钧站在阳台上看着耿修武快步离开教学楼,仿佛觉得背后有什么在追赶着他似的。
他觉得有些可悲。
以前耿修武虽然不太成熟,但至少心怀赤诚,为人坦荡。接手耿修文留下的一切后,耿修武就逐渐丧失了本心,先是被权势驱使着前进,如今又被权势压得后退,进退都不是由不得他自己决定。
成钧摁熄手里的烟,转过身就看见了正在锁门的魏其能。
他问道:“你答应了?”
“答应了。”魏其能看着他手上的烟蒂,说道:“你从来都不抽烟,难得见你破例。”
成钧苦笑,叹息着说:“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魏其能说:“他说得也有道理,如果那些人真的一心为我们魏家抱不平,那我自然是高兴的,但是如果有些人只想借着为我们魏家抱不平的名义谋求私利,我没必要给他们当枪使。”
真心为魏家抱不平的人当然不少,魏其能这些年都记在心里。可耿修武提到的那些人并不在他的记忆之中,那些针对耿家的举措与其说是“以牙还牙”,还不如说是扯着“魏长冶”这张皮在壮大自己。
魏其能这段时间跟关振远的接触越来越频繁,对关振远是打心里服气的,并不想扯关振远后腿。
所以他答应了耿修武的“求和”请求。
反正要做出“和解”的姿态也只是跟关振远走得更近一点而已,对他来说又不是多为难的事。
成钧见魏其能面色坦然,没有丝毫勉强,于是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而另一边耿修武离开岚山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只有零星的灯火亮在远处的山脚。
他一步一步地往前迈,似乎感觉不到腿部的麻木,一直到走进了山外的小镇、走进了其他人落脚的招待所,他才慢慢地回过神来。
听着跟自己一起过来的人一个个都敬畏地喊他“耿部长”,耿修武笑了笑,回房休息。
其他人面面相觑,眼里都有点儿迷惑:耿部长居然朝他们笑了?
不久之后郑驰乐又收到了关靖泽的信,里面提到了耿修武的事,耿修武又在淮昌那边呆了几天,到关家拜访过许多回。
跟以前相比,耿修武似乎变了个人,至少看起来要沉稳了许多。只是他一向锐利的眼神似乎黯淡了不少,有一回吴弃疾也在他们家,耿修武走后吴弃疾跟他父亲说:“他似乎遭遇了很大的打击。”
信末关靖泽又提到一件事,说是省院那边接收了两个病婴,那两个婴儿出生后身上就长出了鳞片,这病太稀奇了,所有人都一筹莫展,连吴弃疾都被请了过去。
关靖泽猜测:“也许吴弃疾会提议省院把你师父请出来。”
郑驰乐看完信后一愣,想起了前些天邮递员告诉自己的“怪事”。
他收起信后也不耽搁,当下就找到了季春来把这事说了出来。
前几天郑驰乐也有把那桩“怪事”转述给季春来,可当时那两个婴儿已经送到省院医治,季春来根本没有出面的道理,他们师徒两人也就随口讨论了几句,并没有把它放在心上。
听到郑驰乐的话,季春来有一瞬的沉默。
接着季春来脸色变得很难看:“我会的东西都已经教给他了。”
郑驰乐一愣,然后很快转过弯来:吴弃疾应该能治这个病,但他却故意没治,想让师父出面。
郑驰乐忍不住为吴弃疾擦一把冷汗,这种做法就算是其他人也绝对会看不惯,何况是他师父!
郑驰乐说:“那师父……”
季春来说:“你把药箱拿过来,跟我走一趟。”
不管这是吴弃疾是真的治不好也好、假装不会治也罢,他都没办法弃病人于不顾。
郑驰乐来了精神:“要去老雁镇?”
季春来治病向来讲究寻根问底,当时他们讨论时就说了,像这种没有先例可循的病例想查清楚病因首先就要去发病的地方看看。
这些工作做实了,将病治好就是水到渠成的事。
郑驰乐马上跑去拿出药箱跟着季春来往外跑。
师徒两人赶到老雁镇时灯火已经亮了起来,郑驰乐跟人问了路,领着季春来直奔卫生站。
本来卫生站那边听到他们要问病婴的事就想赶人,可郑驰乐是谁啊,他那三寸不烂之舌从来不会有说服不了的人。
在郑驰乐的游说之下,当天有经手的医护人员都被喊了出来,一一给他们描述了当天的情况。
最后季春来和郑驰乐还被带到产房和病房看了一圈。
当天用过的东西都被处理了大半,剩下的也都消了毒,看起来倒是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郑驰乐跟人要了杯卫生站的开水砸吧了两口,最终没发现什么不对劲。
郑驰乐认认真真地记录下发现病情的时间、发病时的症状、周围的环境等等,心里还是没底。
他忍不住问季春来:“病征主要出现在皮肤上,可能是内因造成的,也可能是外因造成的,我们在这里似乎找不到外因……”
季春来点点头,顺势引导:“那我们换个方向入手,你觉得应该找什么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