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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斟满酒,走到院中,在青石凳上坐了下来。
她双手撑于凳上,双足悠悠荡荡,望向黑沉夜空中的几点星光,这一刻,她浓烈地思念起师叔、师姐,还有邓家寨的老老小小。
风趣幽默的师叔;外冷心热的师姐;刀子嘴豆腐心的婶婶大嫂们,还有,还有将自己这个孤儿抚养成人,爱如亲生女儿却撒手而去的师父。
江慈眼眶逐渐湿润,以前在邓家寨时,她一心想看外面的天地,总是想着偷偷溜下山,摆脱师姐的约束。及至真正踏入江湖,一人孤身游荡,特别是被卷入这官场与武林的风波之中,命在旦夕,遇到的不是追杀便是算计,方深切体味到了人心险恶、世事艰难。
也许,自下山以来,遇到的人中,便只有崔大哥一人,才是真心对自己好的吧?
若是能顺利解毒,还是尽早回去吧,师姐肯定担心自己了。这江湖,这天下,终究只有那处才是自己的家。
此时已是深秋,日间又下过一场秋雨,院中寒夜甚浓。江慈渐感肌肤沁凉,刚要站起,脚步声轻响,崔亮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小慈,你是不是有心事?”
江慈垂下头,闷声道:“没有,就是想家了。”
“哦。等相爷替你将那星月教主的事情了结,你自然便可以回家了。”崔亮劝慰道。
江慈‘嗯’了一声,不欲崔亮再就此事说下去,抬头望了一眼屋内:“大―――,相爷走了?这么快?”
“嗯,相爷事忙,后日又是夫人的寿辰,府内的人忙得脚不沾地的,许多事需要相爷拿主意。届时盛况空前,还会请来揽月楼的戏班子,小慈又可以见到素大姐了。”
想到又可见到素烟,江慈心情好转,望向身上浅绯色的衣裙,笑道:“妙极,我正想着将素大姐的衣衫还给她呢。”
讲起衣衫,她忽然想起那日在揽月楼装醉时,听到的那两个侍女所说之话,联想起之前大闸蟹与那静王的对话,好奇心起,侧头问道:“崔大哥,三郎是什么人?”
崔亮愣住,愕然良久方缓缓道:“小慈问这个做什么?”
江慈嘻嘻一笑:“没什么,就是好奇。想知道素烟姐姐的心上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将来也好替素烟姐姐拉拉红线、做做媒什么的。”
崔亮纵知江慈是江湖中人,不同于一般闺阁女子,却也未料她说话如此大胆,半晌方道:“你可不要乱来,素大姐也就是和三郎来往稍密,她年岁大三郎甚多,什么心上人不心上人的,这样的话可千万别提。”
“为什么?”江慈睁大一双妙目问道。
崔亮不知该如何措辞,想了片刻道:“三郎,是光明司的指挥使,卫昭卫大人,人称‘卫三郎’。但皆只是在背后相呼,能当面直呼他‘三郎’的,只有皇上、太子、两位王爷和两位相爷,其余人若是直呼其‘三郎’,只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江慈打了个寒噤:“这么可怕?难道得罪他的人统统必死无疑?他也只不过是个指挥使嘛,难道能大过王法吗?”
崔亮想起后日王府寿宴,卫三郎定会出席,若是江慈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于他,实是后患无穷,还是先警告于她较好。
念及此,他正容道:“小慈,卫昭武功高强,心狠手辣,且性格暴戾,喜怒无常。但其极受皇上恩宠,被委以光明司指挥使一职,既负皇宫守卫之责,又可暗察朝中所有官吏,直达天听。其官阶虽低,且不干预军政事务,不能参政,但实权甚大,乃朝中第一炙手可热的红人。就是相爷,也不敢轻易得罪于他。你若是见到他,就绕道走,千万不要去招惹于他。”
江慈‘哇’了一声:“原来世上还有令大闸―――,啊不,相爷害怕的人啊,我倒真想看看,他长得什么模样。”
崔亮苦笑一声,低声道:“他的模样,你不见也罢。”
江慈更是好奇:“崔大哥快说,他长得什么模样,能令素烟姐姐倾心的人,一定是一表人才。”
崔亮见江慈这般口无遮拦,心中暗叹,低声吟道:
“西宫有梧桐,引来凤凰栖;
凤凰一点头,晓月舞清风;
凤凰二点头,流云卷霞红;
凤凰三点头,倾国又倾城;
凤兮凤兮,奈何不乐君之容!”
吟罢他低声道:“这首民谣,吟唱的就是三郎之姿容,只是―――”
江慈尚在遐想之中,崔亮站起身来:“好了,小慈,时候也不早了,你早些回去歇着吧。”
江慈仰头笑道:“崔大哥,我住在你这西园,好不好?”
崔亮一愣,半晌方道:“小慈,你我男女有别,这―――”
江慈揪住他的衣袖摇道:“崔大哥,安华是相爷派来监视我的,我的一举一动,她都会向安澄报告。和她住一起,我睡不着,也吃不香,你就让我住你这里吧,再在那院子住下去,我怕我会憋死。”
崔亮轻轻扯出衣袖,转过身去,背对江慈,仰头望向深沉的夜空,片刻后轻声道:“好吧,你睡西厢房,我到偏房去睡。”
江慈大喜:“谢谢崔大哥,那我收拾碗筷去了。”说完一溜烟的往屋内钻去。
崔亮看着她灵动的身影,呆立原地,良久,闭上双眼,右手握拳,在肩头猛捶了一下,方举步入屋。
十五、相府寿宴
十月初八日夜,左相府,裴氏夫人四十寿辰,大宴宾客。
这日天气甚好,惠风和畅,秋阳融融。至日落时分,还有落霞满天,人皆道左相高堂福深运厚,富贵延绵。
从午饭后,相府侧门前便搭起了大戏棚,鼓乐声喧。由于正宴设于夜间,故从正午到日落时分,并无宾客前来,只戏班子在戏台上不停上演戏曲,引得京城百姓纷至沓来,人潮拥挤,争相一睹相府寿宴盛况。
为表喜庆,日暮后,相府内外张灯结彩,还有上百侍从,手执火把排列府门左右,形成一条长长的火龙。府内穿梭的侍女们则手持莲花宫灯,灯烛辉煌,照彻霄汉。伴着锣鼓笙箫、歌舞升平,真是说不尽的富贵风流。
日铺时分,江慈便被几名长风卫‘押’到了相府后园一处僻静的厢房内。
她噘着嘴踏入房中,安华笑着迎上来:“江姑娘!”
江慈懒得理她,往绣凳上大喇喇一坐,扬起下巴道:“来吧!”
安华与她相处一段时日,知她脾性,也不着恼,微笑道:“安华岂有那等手艺,替江姑娘化妆易容,得请‘玉面千容’苏婆婆出马才行。”
江慈曾听师叔提起过‘玉面千容’的名号,好奇道:“‘玉面千容’苏婆婆也在京城吗?你家相爷把她给请来了?”
“这世上,还有我家相爷请不动的人吗?”
两人说话间,厢房门被轻轻推开,一名长风卫引着一身形佝偻、鬓发花白的老妇进来,安华迎上前行礼道:“见过苏婆婆!”
江慈见那苏婆婆极为老迈,腿脚还有些不利索,不由有些失望。苏婆婆似是明她所想,原来半闭的眼睛猛一睁开,神光乍闪,惊得江慈一激凌,这才相信这位苏婆婆身怀绝技,并非普通老妇。
长风卫退至屋外,苏婆婆自挽着的竹篮中取出各式易妆之物,有水粉胭脂,描笔画炭,还有赭泥白粉之物。江慈觉得新鲜,双肘支在桌上,看得目不转睛。
苏婆婆慢条斯理地将篮中所有物什一一取出,又低头找了片刻,从中翻出一条丝巾来,轻咦一声:“怎么不见了?这可有点糟糕。”
安华本坐于一旁监视守卫,听得苏婆婆如此说,忙步过来问道:“苏婆婆,怎么了?可是忘带了什么物什?”
苏婆婆将手中丝巾举到安华面前,有气无力道:“你看这丝巾―――”
她话未说完,安华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身子一软,竟倒在了地上。
苏婆婆阴森森一笑,蹲下去将那丝巾罩在安华面上,又站起来望着江慈。
江慈看得目瞪口呆,等反应过来大事不妙,苏婆婆已出手如风,点住了她的穴道。
江慈瞪着那苏婆婆,只见她无言一笑,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倒出数粒药丸,放于手心。
江慈叫苦不迭,心中直纳闷自己今年为何衰运当头,不但与树结仇,还与毒药有了不解之缘,恨只恨自己不该贪一时之快,上错了一棵树。
苏婆婆见她眼中隐露恐惧与气愤,越发得意,却不笑出声来,伸手托住江慈下巴,将药丸塞入江慈口中,在她喉部一托一抹,药丸顺喉而下,江慈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苏婆婆轻笑一声,凑到江慈耳边轻声道:“乖孩子,你别怕,这毒药,不是即刻夺你性命的,只需每个月服一次解药,便不会毒发身亡。只要你乖乖地听话,自会有人每月给你送来解药。”
江慈一喜,睁开眼来,可怜巴巴的望着苏婆婆。
苏婆婆又道:“裴琰是想让你替他听声认人吧?”
江慈忙点了点头。
“你听着,等会呢,那人是一定会出席寿宴的。你若是想保小命,就不得将他的真实身份告诉裴琰,你即使听出了他的声音,知道他是谁,也要装作若无其事。若是裴琰问起,也要说你所见过的面具人并不是此人。”
江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苏婆婆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又道:“我知道你没法向裴琰交差,你放心,那人自会想办法令一些官员出席不了此次寿宴。那样,裴琰就会疑心到那些人身上,而不会怀疑你认出了人而没有告知于他。”
江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苏婆婆轻声道:“你放心,今夜之后,裴琰肯定会带你去一一辨认这些官员的声音。但他们呢,要么家里会出点小状况,告假还乡,要么会或多或少有些小伤风或者喉病什么的,你就只说听不清楚。再过段日子,你就说记忆模糊,不能确定,尽量干扰裴琰就是。”
江慈心中暗咒不已,满面委屈地点了点头。
苏婆婆满意地笑了笑,解开江慈的穴道,摸了摸她的头:“真是乖孩子,婆婆太喜欢你了,婆婆最喜欢听话的孩子,你若是一直这样乖乖的,那人会每个月派人送解药给你的。”
她俯下身,将安华扶起,让其站直,取下其面上丝巾,右手中指轻轻一弹。安华身躯轻震,睁开双眼,以为自己只是眼花了一下,仍道:“婆婆,是不是忘带什么物什了?”
苏婆婆从桌上拿起一个瓷瓶,笑道:“找着了,原本是用这丝巾包着的,我还以为忘带了呢,原来是掉出来了。”
安华微微一笑,又退后数步,坐于椅中细观苏婆婆替江慈化妆易容。
左相府此次寿宴虽筹划仅数日,也规模空前,冠盖云集。京城所有文武百官、皇亲贵胄都在被邀之列。从日落时分起,相府门前华盖旌旗,香车宝马,络绎不绝。众宾客在相府知客的唱礼声中由西门而入,鲜衣仆人在旁引领,将众宾客引入正园。
相府正园内设了近五十桌,另有四主桌设于正厅之内,自然是用来款待朝中重臣和皇室宗亲。
正园中此时菊花盛开,亭台茂盛,灯树遍立,丝竹悦耳,满园的富贵奢靡。
由于裴相之母素喜清静,且一贯隐居,不爱抛头露面,故应酬宾客事务皆由裴相亲自主持。是夜裴琰一袭深紫色秋衣,绣滚蟒金边,腰缠玉带,光彩照人,举手投足从容优雅,风流俊秀更胜平日。
江慈面目黝黑,粗眉大眼,满脸憨厚模样,小厮装扮,立于裴琰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