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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太行老人
第一章
薄暮时分。
红崖上面,端坐着好几个光着上身的庄稼汉子。除了一对孪生兄弟之外,其他的人正在吧咂着旱烟卷。这时,周海山慢吞吞地说:“今年这几场雨倒很及时,庄稼下种得非常顺利。”
眼下天气正在一天天变热,但是那令人窒息的暑气还没有到来。太阳落山之后,一些收了工的男人并不急于回家,也许是因为他们很乐意坐在田野的树阴下闲聊一阵儿。
然而,这几个人静静地望着绿油油的庄稼。
刚好一阵风儿掠过,天空中,几只鸟雀频频抖动着翅膀仿佛几点船帆在浪涛之间打旋儿。其实,巢里的小鸟也还在欢呼鸣叫。
“是啊!庄稼的长势也满不错。”说话的是个年过六旬的老汉。
“明堂哥,”周海山看了老汉一眼,说,“老实说,咱庄稼人种地跟赌鬼耍钱没啥两样,反正到了节令就得把种子下种在地里。”说到这里,他吸了一口烟。
“也是这么个理,不管怎么说,今年麦子的收成就叫人满意。”明堂说,“我觉得,人生在世应该好的运气大多一些吧!”
“李伯伯,我倒觉得你不如说你运气比别人的都好。”孪生兄弟中的一个说道。
“金顺,你就会他娘的瞎说八道!”坐在孪生兄弟对面的男人一边卷着旱烟,一边高声说道。
那个额角处有一道疤痕的孪生子说:“海明叔,看得出,你们家一准儿碰上什么开心事了。是吧?”
“关你娘的屁事!”
海明跟周海山是亲叔伯兄弟。他和王伟忠刚到这儿,身上淌着汗水,但是两人他们却忙着卷旱烟卷。象往常一样,周海明说起话来总是有些许火药味。现在,他的脸色更加阴沉可怕,也许是由于他近来的心情不太好,再加上他的脾气暴躁。瞧!他说话的时候,那两道浓眉仿佛要从他的双鬓飞出,或者说,他就是一座不肯安静的火山。
周海山却继续方才的话题,说:“咱庄稼人种地凭着一把气力,只要手脚能动,就得下地干活。”
周海山说起话来习惯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所以他压根儿没有理会海明那些粗鲁的话语。
“海山哥,你的话太对了。咱庄稼人闲着不干活,一准儿生病哩!”王伟忠卷好了烟,才把周海山的旱烟包放在地上。
不错,每当王伟忠卷别人的旱烟的时候,先要附和对方几句,这样一来,他便觉得可以心安理得地拿起对方放在地上的旱烟包。如果对方卷好了烟,并随手把烟包装入衣袋里,那么,他会低声嘟哝一些谁也休想弄明白的话语,接下来,他只能厚着脸皮向对方索要那个旱烟包。在红岩村,王伟忠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枯瘦的脸上老是一种由于长期表现而凝固下来的笑容,而且村里人也知道,他是个贪爱小便宜的男人。
“李伯伯,你干起活来简直就像一头不知疲惫的老黄牛,莫非明贵婶子给你吃了什么兴奋剂?”金顺故意拖长尖厉的声音,就象生了锈铁板拉扯在路面上,缓慢而又刺耳。
金顺话音刚落,他的弟弟银顺便怪声怪气地说:“我说错了吗?你哥哥的饭量也太大了吧,简直一张嘴就能吞得下一口猪!”
这对孪生兄弟的确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但是,村里的人们一眼就能辨别出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因为弟弟的额角有一道大伤疤。正因为如此,他们有着同样的嗜好--留着长长的头发,而且梳理得油光可鉴。
此外,村里人都知道,他们两兄弟非常害怕父亲的鞭子。没等银顺把话说完,周海明冲着两兄弟骂道:“狗娘养的王八羔子,要不要抽你们一顿鞭子!”
两兄弟互相看了看,就不再说话了。
与其说李明堂对年轻人的恶毒的话语无动于衷,倒不如说他的神经已经麻木了。于是他说:
“咱庄稼人过日子,图个啥?还不是图个生活安稳。现在的生活条件好了,不必饿狗一样见了能吃的东西就使劲往嘴里塞。”
李明堂今年六十五岁了,皱纹堆垒的脸上洋溢着某种恬静的气息。他腰板硬朗,干活麻利,就连那粗硬而又浓密的花白的头发,络腮胡子也还在辐射着勃勃的生命力,就象快要落山的太阳毫不保留地把能够温暖人心的光和热留给人间。要说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就是那双专注而又固执的眼睛。也可以说,这样的目光是用来盯着手头上活计,那粗大有力巨手可以把坚硬的岩石捏碎而使之变成能够生长庄稼的泥土。
他的确有着使不完的气力,正因为如此,他的饭量大得惊人。
村里的一些人老是取笑他,拿他寻开心。起初,他愤怒异常,渐渐地,他让自己习惯了,看上去象失去了听觉,成了一个聋子,他很清楚知道,他之所以这样忍气吞声地过活,是因为他不能跟那个混帐女人(他弟弟的老婆)一般见识。总之,在那些人面前,他跟一根木头桩子没啥两样。当然,村里绝大多数人特别尊重他,只因为他为了抚养幼小的弟弟结束了自己的婚姻,不仅如此,他还打消再婚的念头。
必要的时候,他会跟别人解释道:“两个娃儿待我不错啊!”
“俗话说,家家有一本难念的经。”周海山看了看李明堂,叹了一口气,仿佛一下子陷入某种不快的思绪之中
正在这时,银顺的说话声打断了周海山的思绪:“海山叔,程老师来信了,是吗?”
紧接着,金顺扯开嗓门嚷道:“我早就说过,程老师是忘不了咱沟里人的!”
这对孪生兄弟喜欢刺探别人家的一些私事,而且一有机会就会卖弄一番,以此表明他们自己还是很有见识的人物。此时此刻,两兄弟的脸上显露出愚蠢的笑容。
“是啊!”周海山的脸上现出了笑容,“程皓要来咱这儿度暑假。”
“维明可是个好人哪!”李明堂说。
“人家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周海明冷冷地说,“程皓这孩子还是讨人喜欢的。
“海山叔,要是现在程皓站在你跟前,你敢不敢认?”金顺笑嘻嘻地问道。他终于把周海山的旱烟包从地上拿起来,飞快地卷好了一根旱烟卷。
“程皓的样子一准儿变了。”银顺接过哥哥卷好的旱烟卷,说,“要是我认的话,会一下子认出他来的!”说完这句话,他才用打火机把烟点着。
“自从父子俩回城之后,维明照样惦记着我们家,这么多年来他没少给我们家寄东西。说实话,城里人过日子全是靠钱撑着的,再说,程皓正在上大学,每年也要花好多钱哪!”周海山说。
“我倒还记得程皓小时候的样子。”王伟忠吸了一口烟,说,“海山哥,我听秀英说,你家东民跟玉梅就要结婚了,是真的吗?”
“是的,”周海山缓缓地说,“只是孩子们的想法……”
“他们能有啥想法?”王伟忠满脸困惑地问道。
周海山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玉梅可是个人见人夸父人好姑娘啊!”李明堂说。
“海山哥,你不觉得村里人都在羡慕你哩!周海明的声音里有着恶毒的意味。
金顺笑嘻嘻地说:“玉梅模样长得漂亮,而且还有着一双捞钱的巧手。”
“东民哥太有福气了!”银顺的脸上显露出愚蠢的笑容。
“什么东民哥?等他们成了亲,东民还要叫咱们哥哥哩!”金顺很得意地说道。这时候,他又卷好了一根旱烟卷。
“为什么?”
“你糊涂了?玉梅可是咱们李家的姑娘。”金顺一边说,一边用打火机点燃了旱烟卷。
就这样,坐在红崖上面的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着东民的婚事。周海山却一声不吭地吸着旱烟卷。
过了一会儿,周海山开口说道:“唉!我真弄不明白,现在的年轻人到底想些什么?”
“我说,年轻人的想法可多着呢。”银顺一边说,一边注视着正在缩短的旱烟卷。他思索了片刻,又接着说道,“海明叔,东辉老弟的想法,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东辉老弟的眼光可高着呢,他的想法肯定会与众不同的,我说得对吗?海明叔。“
周海明猛地从地上站起身来,指着两兄弟高声骂道:“我,我把你们这两个挨鞭子的畜生!”
“海明叔,你不该把家里的大梧桐树刨掉。”金顺赶忙站了起来,对着周海明笑嘻嘻地说。
“哥,我觉得海明叔刨掉那个梧桐树是做了一件善事,左邻右舍再也听不到令人讨厌的乌鸦的叫声了。”银顺站在哥哥的身边说。
金顺叹了一口气,摇头晃脑地说道:“家里有一只呱呱叫的乌鸦总比到别人家当只凤凰来得好吧!”
“有条件的话,我倒觉得做个凤凰体面得多!”说到这里,银顺转回头向周海明问道,“海明叔,我这样说你不会生气吧!”
“你,你……”周海明直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别生气吗?海明叔。”银顺嬉皮笑脸地说,“东辉老弟可是咱村里最有学问的人啊!至少他明白这么个理,那就是周字不如王字好写。”
“我,我把,把……你们……这,这两个狗娘养的畜生!”周海明气势汹汹地对着两兄弟吼道。
“你哥俩儿休要瞎说八道!”周海山冲着两兄弟厉声喝道。
王伟忠拉住周海明的胳膊,劝慰道:“你犯不着生两个混蛋的气。”
周海明用恶毒的眼光看着周海山,冷冷地说:“我可比不上你,海山哥。”
“你这话啥意思?”
“啥意思?”周海明反问道,“你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周海山满脸困惑地问道。
“这是老天爷对我的报应啊!”周海明声嘶力竭地喊道,“当年你跟那个女人结婚的话,现在,我也就没有那么多烦心事了。”
“你,你咋能说这样的混帐话!”周海山顿时脸色铁青。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周海明喋喋不休地说道,“关于那件事,你也没有记恨我。我承认,我是个小人物,不能够象你那样由着孩子们的性子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周海山很严肃地问道。
周海明忿忿地说:“这可是你叫我说的,怪不得我。要不是东民,那些狐狸精能勾引我儿子吗?”
“你……”周海山看着海明,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他叹了一口气,便低下了头,使劲吧咂手里的旱烟卷,仿佛陷入某种痛苦的追忆之中。
周海山吸完最后一口烟,把短得不能再吸的烟头扔到干涸的小河里,之后,他抬起眼光望着渐渐黑下来的天空。
很显然,一整天的繁重劳动使他们疲惫不堪了,但是他们觉得坐在这块红崖上面可以很好地放松自己,正因为如此,这些收了工的男人并不急于回到家里填饱饥饿的肚子。这时,周海山的目光正随着一只鸟雀盘旋着,之后,便落在树杈间的巢窝上面。
也或者说,这些庄稼汉子对眼前的景象乃是一种无动于衷的表现,只因为他们喜欢思考一些与自己有关系的事情。
不论什么时候,只要有海山在场,海明的脸色总是阴沉沉的,不仅如此,而且还要用充满敌意的目光窥视着对方一举一动。没错,对于周海山,海明的心里一直耿耿于怀。近些天来,他尤其不能忍受海山那种凡事坦然的神态,在他看来,这种神态加剧了他的烦心事,而使他本来舒心的日子变得糟糕极了。总而言之,他觉得有非常充分的理由憎恨这位老大哥。
其实,他压根儿不知道,他之所以这样憎恨周海山,是因为自从他做了那件对不起海山的事情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