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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两姐妹继续向山下走去。很快,她们来到沟底的小溪边,默默地注视着正在岩石之间湍流的溪水。最后,她们一前一后地向溪流对岸的庄稼地里走去。
第四章
一九八五年,初秋时节。
接二连三的几场大雨,使这一带山区的庄稼长势特别好,处处丰收在望的景象。
很显然,那绿油油的庄稼真叫人心花怒放,因为只有这个时节,太行山才会把自己的生命力完全展现出来。如今,不论沟谷里还是山岗上,涌向人们心头的全是生机勃勃景象。
那些想表达自己愉快心情的人们可以这样低吟道:
神女应无恙,
当惊世界殊。
假如那团团懒洋洋的白云之间真有神女的话,那么,她们肯定会留恋人世间的美景,而且沉湎于各种鸟雀和谐的歌声之中。
其实,山里人出山,同城里人上班没啥两样,也许最主要的差别倒是不像城里人那样习惯星期天使疲劳的细胞能够新陈代谢一番。特别是土地分到一家一户之后,红岩村的生活节奏加快了。人们天天出山,而且起床更早了,收工也更晚了。似乎这些勤劳的人们有忙不完的活。当然,起早贪黑对于庄稼人来说,的确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
过去,这些安分守己的庄稼汉有着说不完的话,而今他们则必须做许多活。不管怎么说,他们毕竟是太行哺育的人。
庄稼汉就是庄稼汉。或许是他们生活中最固执的观念。因此,他们满脑子都是茁壮成长的庄稼,颗粒饱满的粮食。换句话说,在这些老实巴脚,随规蹈矩,而且缺乏大世面经验的山里人看来,只要年年有余粮就心满意足了。
总而言之,无论白天的各种想法,还是夜晚疲惫的梦,都围绕自家的责任田旋转着,旋转着……
因为这些盲目自信的山里人决不允许杂草在自己的田里滋长,蔓延。
于是,人们看着地里的庄稼,可以满有把握地说:“没错,今年肯定是好年景。”
然而,今年的好景并没有维持多长时间,因为连续十几天的呼呼热风,把一向自信的庄稼人脸上的欢笑吹得无影无踪了。
田野里,庄稼活像一滩又一滩发臭的垃圾,在烈日的暴晒下,终于吐出最后一滴绿色的水分。那一棵又一棵大树,低垂着巨大的树冠,仿佛因中暑而抽搐的病人,就连活泼好动的小鸟,也由于烘烘的暑气而躲在干渴的丛林里,并时不时发出暗哑的哀鸣。正因为如此,红岩村的人们被热风,干旱打垮了。
也或者说,他们面对蔫呼呼的庄稼有点不知所措了,也许是由于这些勤劳的太行人心里的希望正随着它们倒下,而且慢慢地死去。
后来,他们终于清醒过来了。确切地说,来自孪生兄弟的戏虐语——你们应该揭开集体的大铁锅盛几碗剩菜汤喝下去。
不管怎么说,生命的长河里还是充满希望的机会多。正像看到渺茫但却是立竿见影的希望的病人又重新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不错,红岩村有一座小型扬水站,那是红岩村大集体时期兴修水利的产物。而今,被囚禁在孤零零的小屋里,小屋的门和唯一的窗户已经用红砖砌住了。自从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以来,这套设备齐全的浇地机器就派不上用场了,按照当地人的说法——上头的政策好了,老天爷也会更加眷顾老百姓的。连年来的风调雨顺而使红岩村的人们过着五谷丰登的日子。确切地说,村里的人们似乎不知道它的存在了。
他们听了两兄弟的话,马上就振奋起来了。因为这些与世隔绝的东西重新把他们带回到轰轰烈烈的岁月里——他们的确讲过许多话,但却也曾流过许多汗。不管怎么说,生命的长河里还是充满希望的机会多,正像奄奄一息的病人看到了渺茫但却是立竿见影的希望。
随后,这些骚动的人们一齐向扬水站奔去。
此时此刻,他们对着水库里清澈的水满意地笑了。
他们看上去就像重新恢复了记忆,因为他们清楚地知道,这座扬水站给全村的农业生产立下了汗马功劳。村里的人们也无时无刻不在感觉着它的存在,甚至于把它当做自己生活的一部分。那个时候,他们有着共同的信念——与天奋斗,其乐无穷。
现如今,他们却面对着一个难题——谁家先浇呢?而不是哪个队先浇?
过去,按照他们一贯的说法——河东队,或是河西队?他们曾经争执不休,甚至于大打出手。现在,这个谁家先浇的问题却使事情更加复杂了许多。
红岩村本是乡里最小的村庄,但却民事纠纷频繁,连乡领导也为此直皱眉头。实际上,村里的大小矛盾多来自固执的两大派势力之间的冲突。
是河东队,还是河西队?似乎成了红岩村永远面临的问题。
按理来说,诚实厚道的山里人之间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但是,有一个古老的传说,却使他们的心灵难以沟通。其实,关于古老的传说,众说纷纭,压根儿没有什么定论。因此,在他们看来,相信自己的说法没错。
话虽如此,他们也不会把这种来自古老传说的仇恨直接表现出来的,那是因为长期以来,这种仇恨已经转化成一种难以捉摸的形式盘踞在人们的心里。河东队诋毁河西队是一伙没有教养,举止粗鲁的混蛋,如果跟他们相处一块的时候,河东岸的人们的眼光里总是不时地闪动着轻蔑的光芒;河西队则嘲笑河东队是一群没有出息,见了老婆直不起腰的傻瓜,正因为如此,河西队的人们面对着河东队的轻蔑的目光,尽可能发出响亮的笑声。
要知道,红岩村的确有着自己独特的生存方式。
很快,扬水站周围的空气紧张起来了。村里的一切变得乱糟糟的,因为这些对于大世面缺乏的乡下人不知道如何对待村里的唯一的公共财产,就像刚实行生产责任制那阵子,面对着大集体的土地,他们除了吵吵嚷嚷,差不多啥活都不做,甚至于连饭都顾不得吃。然而他们现在却眼巴巴看着那座没有窗户,也没有门口的小屋。
实际上,他们共同关心的问题是一个相当严峻的问题,以至于他们不敢轻易做出决断。
也许是由于他们花费了太多的时间做自己的活。这是说,红岩村实行“单干”以后,人们再不必通过开会来统一思想了,谁愿咋干就咋干,跟别人毫不相干。即使农闲的时候,他们也完全是一副忙忙碌碌的样子。因此,这些乱糟糟的人们像是失去了思维能力似乎有许多话说,但却不能把自己的真实的想法说出来。
他们面对面打量着对方,直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人首先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如果说出来的话,就不如摩拳擦掌,把自己所憎恨的人狠狠地揍一顿。然而,他们却意外地发现他们所憎恨的不止一人,而是除了自己所有其他的人,因为那些人正在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
总而言之,他们的眼光咄咄逼人,似乎有一种盛气凌人的感觉。换一句话说,他们互相仇视对方,活像一头又一头眼睛充血的公牛。也或者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如果他们每个人都有一次做法官机会的话,那么,除了自己以外,其他所有的人必须被投入监狱。
很显然,这些人不断地煽动着埋藏心底的仇恨,可是,他们并没有采取行动,只是不停地用衣袖抹着脸上的汗水。等待着,等待着。
顶着太阳。火一般的太阳把太行山烧烤得如同火焰山似的。他们站在炎炎的烈日下面,等待着,等待着。只因为他们并不是最后做出决定的人。
一切都是乱糟糟的。但是,他们却一声不吭地等待着,等待着,就像田里的庄稼正在等待着天降甘雨。他们是地里的庄稼,地里的庄稼就是他们自己,因为他们有着共同的愿望。
只要没有放弃最后的希望,就有理由生存下去。
他们很有耐心,等待着。过去,他们等到的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浩劫,在那场浩劫中,他们说出许多话,甚至于把嗓子都喊哑了。
现在,他们不再理会时间的流逝,就像城里人那样尽量把星期天过得轻松,愉快。实际上,在这种漫长而又可怕的战争中,因为他们都能够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正在和对手不停地扭打,既没有胜利的一方,也没有失败的一方。
炎热。
焦躁。
饥饿。
因为他们在满怀着恐惧,相互仇视的过程中,渐渐地耗尽了自己的全部精力。此时此刻,他们都希望有人能够挺身而出,帮助自己摆脱眼下这种尴尬的局面。
就在他们失去耐心的时候,村支书李胜天来了。
他们绷紧的神经一下了松弛下来了。笑容满面地看着李胜天。
当然,他们的笑是发自内心的,因为李胜天来了,他们所面临的问题就会迎刃而解。也或者说,他们一直等待的原来是李胜天。
于是,李胜天站在人群当中,非常平静地说道:“要我说的话,那就先从伟辰家的地开始吧!”
★★★
冬天到来了。
天气时阴时清,太阳恰如一块烧乏了的煤球,早已没有热量显示四周辐射了。光秃秃的树木徒然地舒展着冷僵僵的枝条,但却有三四群四处觅食的小鸟在村子里飞来飞去,而且时不时发出凄厉的声音。
因而,整个田野显得更加寥寂,更加荒凉,更加空旷。
但是,凛冽的寒风还没有降临。
偶尔掠过一阵儿狂风,那东一团西一堆枯草,树叶仿佛一块块破烂不堪的遮羞布瑟瑟抖动。
也可以说,红岩村就是一只可怜无助的小动物,由于害怕寒冷而躲藏在树木丛林之中。
这一天,吃过早饭,王伟杰走出家门,行走在村里的小石子路面上。
“错不了,事情应该如此吗。”这是王伟杰挂在嘴边的话,因为他经常向村里人说这句话,同样,他也总是跟家里人唠叨这句话。
有必要的话,他还会进一步解释道:“没有规矩,难成方圆。”
然而,更多的时候,他喜欢用这些话安慰自己。因此,这些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的确太自然不过了,跟人的呼吸差不多。
乡下人的偏见,也许来自于对某种观念盲目敬畏,盲目自信。事实,铁一般事实摆在眼前,他们可以视而不见。但是,国家方针路线,那是不能含糊的,而且也是一个必须接受的事实,在红岩村,王伟杰自以为是个赶上社会潮流的人。
“错不了,事情应该如此吗。”他千万次地安慰自己。所以,在他这样反反复复安慰自己的过程中,他竟然发现自己原来是个既诚实又善良的好人。于是,他便颇为自信地跟别人说道:
“国家的法律制度,是给那些坏人制定的,要不然,天底下的好人就没法做了。”
坏人嘛!就应该绳之以法。否则,天理何在?
红岩村有三个好人,照王伟杰的说法,李胜天作为第一个好人当之无愧,因为那是村里人所公认的。第二个好人是他自己,至少他没有听到什么人(除了李胜坤)讲过他的坏话。如果一定还有第三个好人的话那就是他曾经对老婆说一句话(只因为他在海山家多贪了几杯,而害怕老婆责备所说的话)——你姐夫真是一个好人哪,要不然,我能跟他在一块喝酒吗?话虽如此,他还是觉得周海山天生好脾气,寡言少语,从来不说别人的闲是闲非,更重要的是他从来没有说过跟他相反的观点,就像是他天生的拥护者。况且,到周海山家喝上几杯酒本来就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不管怎么讲,只要他的脑海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