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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陛下收手,无论蔡京或神候,朝中再无人可制约陛下。
果然不愧是顾惜朝教出来的徒弟。
奇异地是戚少商想当然地认为是陛下的手笔,竟没认为是顾惜朝在背后操纵。
他是对陛下有信心,还是对顾惜朝有信心?
朝中这一整顿,顾惜朝的势力便显露出来,这位向来有名无实的帝师一时风头无量,陛下也毫不介意,仍和外人以为这位皇帝无人倚仗时一般宠信顾惜朝。为顾惜朝大肆翻修了太师府,却仍时常令他留宿宫中。
一日日过去,戚少商便明白,顾惜朝这次确实会安分做官,不生事弄权,因为陛下给他的信任足够让他放手施为,不惧一切顾忌。
他想起旧事,顾惜朝曾苦求赏识,为了一个机会,不惜抛下娇妻,背弃血誓,由边关一路上京,真是坐到了杀人越货,不择手段。如今他可算……如愿了吧。
戚少商在顾惜朝杳无音讯后很久,才想明白顾惜朝天生就不是江湖人,他总想用江湖人的想法来理解顾惜朝,所以从来都不明白顾惜朝在想什么。
会把这样的他当知己,顾惜朝实在是寂寞太久了。
但他入主金风细雨楼以来,也明白顾惜朝不是做官的料,除非遇上唐太宗那般的明主,他永无出头之日。
如今是真遇上了,他才知道,朝堂之间,疆土之上,顾惜朝能发挥的能量有多大。
他当年一心觉得顾惜朝比他更能管好山寨,眼光倒也不算差。
戚少商再想当年事,唯余自嘲。
番外(三)行
雨幕刷刷而下,砸在泥地里,发出微弱而沉闷的撞击声,越发显得这场雨广袤辽远。夜色凄冷,寒风寥落,撞着木板已经有些散碎的庙门,带来连续不断的晃动和飒飒响声。
门边的青年只穿了一件单衣加披风,灌入门的风时不时吹起他宽大的衣袖,和斗笠下的纱幔,青年似乎对寒气毫无所觉,盘膝端坐,垂头小憩,身旁一个小僮倒是穿的厚实,也坐得一本正经。
青年离火堆坐的远,在门后阴影中一身暗色,偶尔亮起的闪电光辉透过木板缝隙落在青年身上,才能看出他穿的是一身纯色红衣,只是面目全部被黑纱挡住。
这一幢不大的小庙里,共有好几拨人在避雨。占据了正中间的位置的是一伙镖师,围着噼里啪啦的火堆饮酒作乐。角落里,几个书生结伴,默默烤火,一边谈论诗词文章。最靠里的泥塑神像两边还有两个零散的行人。
虽是寒雨深夜,庙里倒也热闹,最喧嚣是就是那一伙镖师,声音连风雨都盖不住,旁若无人地大声谈笑,讲起江南某个大侠近日一件义举,又谈到那位大侠出身,是当年雷家庄血案牵连而死之人的后人。
角落的书生们默默忍耐许久,闻言一人冷笑一声:“乱党之后。”
几个江湖中人顿时怒目而视,但如今江湖势力远不如几年前,江湖上行走稍微有点势力的门派都受官府管辖,不敢轻易对读书人无礼,小庙里一时静了下来,气氛极为僵硬。
文武之争向来无解,从民间到朝堂都一样,红衣年轻原本安然自若,阖眸休息,也是听到那江南大侠的身世,才悄然睁开眼,此时默默看着两拨人的对峙。
镖师中有个稍有文采的中年人开口道:“李大侠在江南逞强扶弱,主持公道,美誉远扬,诸位何必以出身论英雄?”
“一个江湖人,也配叫英雄?”
另一个书生语气平淡,徐徐道:
“无视法纪,目无君圣,是为不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轻易损之,是为不孝;一言不合便拔剑相向,江湖仇杀更可血洗人满门,是为不仁;为了一个义字不忠不孝不仁,这就是江湖人!”
仁德忠孝,为立人之本,即使江湖人也不会不在意,这几顶大帽子扣下来,那些江湖人一时哑火,有心反驳,又自知口舌之争无法得胜,好不郁闷。
一个年轻镖师心下不忿,连讥带讽地嘟囔一句:“你们读书人的太师大人,还不是江湖出身……”
最先开口的书生立马傲然道:“顾先生可是一介莽夫可比!”
第三个书生随即接上,语气激昂:“出江湖则青衫磊落,入庙堂则紫服莽莽,逢昏君提剑而起,遇明主肝脑涂地!其时外敌四眈,山河动荡,大侠可能抵百万军?大侠可能解黎民苦?大侠算什么,顾先生是国士!”
红衣青年唇角露出一丝隐秘而微弱的笑。
若是起冲突的一方是单独行走的江湖人,还可能按捺不住出手,以武力教训书生,但既然是镖师,若非不得已不会轻易惹事。
如此时节、如此临近京都之地,路遇的书生十有□是赴京赶考,哪怕看起来寒酸落魄,也已有功名在身,打了会牵扯官府,因此哪怕两边都不忿,也不过不了了之而已。
第二日天明,书生们先离开小庙,没走出多远,后面传来清脆的童音:“几位先生请留步!”
书生们回头,见一个小僮快步赶上前,双手捧着一条绢帕,上面放着两锭金子,恭谨奉上。小僮脆声道:“这是我家主人的赠仪,一点盘缠,不成敬意,祝几位先生金榜题名。”
富户资助士子本是义举,几个书生也不矫情,拱手请小僮向令主道谢,便接过金子离开。
那小僮反身回到庙前,红衣青年负手而立,已摘了斗笠,晨光中面容俊美清贵,淡淡看小僮一眼,也不问事情办得如何,便举步从另一个方向往京城去。
他们也是入京,不过他这次出行是公务。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他们言谈中的那个人了,哪里有那么……忠肝义胆光明磊落,简直是个圣人。
不是顾太师或顾先生,而是那个真实的、并不完美的顾惜朝,才是他想成为的对象。
赵煊轻声道:“父亲在民间名声越发好了。”
小僮不敢接话,赵煊也不过是自言自语而已。
无论如何,昨日听闻那些书生所言,确实让他心情很好。
可惜,没进城门,便出现了破坏他心情的人。
已经可以远远看见南城门的郊外,一顶精致的小轿横在路中央,周围立着几个侍卫充作的轿夫。
赵煊走到轿前停步,几个侍卫已经单膝跪下,齐声道:“见过太子殿下!”
轿帘一晃,一个粉裳姑娘掀帘而出,连称少女都不足,不过十岁出头的一个孩子而已,躬身行礼:
“臣妹见过太子殿下。”
赵煊站着不动,受了这一礼,淡淡点头:“长乐郡主。”
顾念抬头直腰的一瞬间,剑光疾射,一抹寒光直冲赵煊门面而来。
赵煊手一抹,神哭小斧已握在手中,对准剑尖来势一磕,同时足尖一点,已经拔地而起,跃到道旁枯树上,单手拉住树枝,脚踩树干,斜靠在树上,另一只手一扬,正好接住飞回的神哭小斧。
顾念那一招出手便是腰一拧,还要有下招,赵煊却已到树上了,剑招落空,跺脚道:“你躲什么躲!”
赵煊瞟她一眼,不答,飘然落下树,对小僮道:“你先回去吧。”
小僮躬身一礼,飞快地和侍卫们一起走了。
赵煊这才看向顾念,淡淡道:“来。”
她已经因为赵煊旁若无人的态度气得脸颊红红的,看起来倒十分娇艳可爱,闻言二话不说攻来。
赵煊却眉梢一跳,招架剑招之余想到,为什么偏偏是这个和父亲性情完全不像的丫头……长得那么像父亲。
不提武功境界,只说年龄差距,赵煊便立于不败之地,随手打了几招,顾念就被缴了械。
赵煊看了眼顾念手里的逆水寒剑,厌恶地皱眉:“说了多少次,别和戚少商走太近。”
小丫头一抬颔:“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我就是把戚少商当成师父!”
赵煊深深看了她一眼:“你可以把父亲和傅晚晴的故事当成一幕才子佳子的戏,可以把父亲和戚少商的故事当成一出英雄侠义的话本,我不能。”
这一段话已经积压了许久,或许因为昨晚听到那番话的一时感触,赵煊不知不觉说多了些,也并不是在对年纪还小、什么都不明白的顾念说。
但看顾念一脸懵懂的表情,赵煊还是不由动气,冷冷道:“你一出生,就是顾太师的独女,母亲是顾夫人,但我跟你不一样,我看到过的、经历过的所有东西都跟你不一样。”
顾念不屑道:“你就是嫉妒我。”
赵煊不以为杵,淡淡道:“我的确一直嫉妒你,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叫爹和娘,可以姓顾。”
顾念圆润的小脸上便透出得意,赵煊忽地说:“你以为我真不敢杀你?”
这句威胁简直太烂俗了,但顾念眼神刚透出不以为然,赵煊已经再度开口,语气竟有几分温和:“顾念,我近来发现了一件事,我是真的可以杀了你。”
他的语气从容认真,让顾念不自觉被感染,只听赵煊平静地道:“就像我灭了雷家庄,戚少商不会刺杀我复仇一样,我杀了你,父亲和父皇就算再生气,也不会杀了我,因为他们还可以有别的孩子,但不会再有一个太子了。”
顾念对赵煊的杀气已经很熟悉了,所以她立刻明白,赵煊的这一份言论很认真,推论也很有理,他真的能办到。
顾念顿时满脸戒备,退了一步。
能让顾念相信亲哥哥会对自己下杀手,同父同母的兄妹,关系差到这个份儿上也罕见。
轻易吓住了顾念,相信她能消停一段时间,赵煊转身要走,不再理会她。
顾念在他身后默默咬牙,终究不服气地喊:
“你这家伙,将来登了基也一定是暴君!”
赵煊身形一顿,忽地想起昨日听到的评判,又想起宫城里的那个人,他身为太子,终会坐拥天下,执掌江山。
然而他的理想不止如此,父皇给了他野心,父亲给了他天赋,他想打造盛世,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生前身后名,又有何惧?
赵煊冷笑一声,没有回答。他自举步,大步向城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