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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宴-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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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权威、偶像、团体、组织。周遭种种,令人有错觉,貌似精力充沛更新换代,内里却是被形式重重包装的贫乏和空洞。

作为一个写作者,我承认自己兴趣狭隘。在出租车上如果听到电台播新闻,一定要求关闭。我不关心前赴后继与时俱进的一切。略带封闭的生活有其必要,从而过滤掉多余的资讯、概念、观点、见解,及一切以种种面目出现的俗世方式和规则。物质再昌盛,科技再发达,不能让人感觉到作为自我存在的真实质地。人类虽试图做出种种狂妄和幼稚的逃避,但地球上任一区域的人,不管他在摩登都市还是在天涯海角,在生命存活前提下,必须关注的问题,只能是如何发现并面对自我结构的真实性。

大而无当虚假繁荣虚空破碎的一切,只是表相和形式,不是根本和方向。也许可以用来填塞时间的缝隙,却对心灵没有引领。个体因为缺少安全感,趋向由集体和潮流中隐匿和消亡自我,究其实质是一种意志和独立性的虚弱。

虽然置身貌似喧杂沸腾的时代,我是职业作者,却在一段时间里完全失去方向。不知道该怎么写,写些什么,以及为什么而写。这三个问题足以让一个钻牛角尖的写作者颓唐营生,无所作为。这证明很初级的一个道理:人其实最终只能被自我打败。

我的自我迷失于对这个时代的惘然和不相宜。那段时间,无所事事,所能做的事情唯剩下阅读和走路。

埋头于一堆古书之中,都是死去的人留下的文字。风俗,人情,工艺,建筑,戏曲,诗词,历史,医药,传奇,食物,纺织品,街道结构……竖排繁体的旧书藏匿被扫荡的时间,如同一次殊遇,进入深邃严格具备想象力的文字之中。进入它所建设和构筑的世界。此中具备优雅而笃定的当下感,妙不可言。这乐趣持续如此长久,仿佛可以与人世隔离。如同一艘渡船,从此地到彼岸,获得一处空间。来自午夜床边一册发黄书籍,来自所有古老的旧的事物。

我怀疑自己曾在那些世代里生活过很久,轮回多次。它们的讯息余留在意识里,是深埋的没有知觉的矿藏。寄生的肉体则如大海中漂远的空瓶,不知归处,一无所用。在所置身的时代,我像一个来到异国他乡的人,没有根基,没有找到故乡,却渴望真实的美的存在。哪怕它是破损的,受伤的。

比如,一座被废弃的城。在故纸堆中打发时日。然后在行囊里塞进一份地图。

第六章 歧照。被损伤的美

歧照。地图上描出它的位置,一座位于平原地区果核状地形的城市。一千年前,地球上最为繁华隆重的一座城。生活其中的人民,拥有清雅简洁的高标准审美,出神入化的手工艺技术,灵活而公正的商业体系,以及对所创造出来的富裕生活极度纵情奢靡的享受心得。即使来自西半球遥远他方的旅行家,抵达此地,也惊叹于它所带来的目不暇接和内心震撼。

这座东方城市,洋溢尘世烟火安稳富丽的气氛,是人的乐园,美的迷宫。同时,它如同一枚在腐烂之前熟透饱满的果实,散发出竭尽全力山穷水尽的芳香,知道自身在时间剥落中摇摇欲坠,朝不保夕。

古都,最终将以死亡的形式存在。断绝改造的通道,停滞不动,以不进则退的方式存在。歧照与其他小心翼翼呵护维持的古都不同,它是一个被摧毁的不复存在的城市,只留下一个地点。它被战争洗礼,被河流泛滥大水反复淹没。河水退却之后,淤泥把整个城市封存。新的建筑,在旧的尸体上重新营生。像一个容器,换了无数种的酒,液体漏失干涸,连气味也已嗅闻不到,坚不可摧的容器却依旧存在。

一座被放弃的城。一座空城。它承载过的生活被推向岁月深处,推入恒久虚空。一座城市,一个时代,一群人,因缘聚会,在一个时空点上注定被破坏。这是他们共同的前途。

他的美荣都像草上的花。草必枯干,花必凋谢。

抵达歧照。计划很久的事情。没有比在一个落魄古都中写作更为适宜。写作本身,和一座老城的湮没,具备相同的属性:拥有被时间反复埋葬真相不明的过去。现在行进中的挣扎、困惑和停滞。未来则呈现无所归宿的白浪茫茫。

在欧洲或其他地方,我不曾感受老城具备这样的惨烈美感。五六百年前的建筑坚固壮美,时间淘汰的是人,不是人所创造的文明。这是一种气定神闲。歧照与之相反,不断处于摧毁和重建中,置身在焦躁粗暴的节奏中。也许生活其中的人具备游牧民族的特质,只愿意把命运携带在游弋肉身上。从不安宁,也不对超越世间的秩序顺服。

曾经,我觉得威尼斯是一座颓废而美的城,对它心生向往。城市每一年都在倾斜、堕落、向海洋移动,最终会被海水覆盖。后来,我觉得,真正的颓废和美,不是被消灭之前苟延残喘的存在,而是被清除之后,无数次重建和改造之后,面目全非却轮廓完整的一具残骸。

这是一种被损伤的美。

无可置疑。那是歧照。

我置身于这个被损伤的容器之中,在一个累积陌生人分泌物和微小物质,储存他们的气味、欲望、回声和记忆的旅馆房间里,开始写作新书。

窗前摆放一张油漆斑驳的写字桌,堆积书籍、茶杯、烟灰缸、香烟、酒瓶、本子、各式手写笔、粘贴纸、水果和巧克力。我不吃其他零食,对食物没有多余欲望。作息规律,清晨6点起床,在隔壁小摊喝豆浆。早餐是一碗热粥。回到房间,开始写作。中午叫餐进房间。午后小睡20分钟。再次工作到下午6点。期间喝很多绿茶,抽很多烟。

第七章 歧照。要停留多久

出门吃晚饭。围绕旧城区长时间步行。有时去装修艳俗的酒吧,喝一小杯当地产烈酒,看本地人在光线昏暗的房间里唱卡拉OK大声嘶吼。

深夜回到旅馆,在锈迹斑斑的小浴室里洗热水澡。卫生间热水充沛滚烫,长时间用喷头冲洗头发、背脊、肩头、腹部、腿和脚。孤单的身体缺乏碰触和爱抚,如同长出森森浮萍的池塘,内里沉寂停滞。我想大概可称之是一种腐朽。在生活和工作中,我会混淆自己的性别。有时觉得自己是一个男性和女性的综合体。有时则觉得失去性别。

最终把清洁之后的躯体投入床垫生硬的单人床上,在以上种种重复行为的循环之后,又度过一日。

焦虑和失眠,有时会让我每天抽掉两包烟。咽炎,扁桃体炎,鼻炎,支气管炎频繁发作,但这无法使我说服自己戒烟。人若开始惜命,就是堕落,这是一个男人对我说过的话。当时我去采访他,他分给我一根香烟,说,你不戒烟吗。我说,不。他说,好,你将始终年轻。他是一个过气的电影明星,会写诗歌,组过乐队,有严重抑郁症。半年后,他选择坠楼身亡。身体由28层以自由落体姿态降落于一辆吉普车车顶。当场毙命。

我不知道自己在此地将停留多久。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离开。不知道如何才能走到世界的尽头。

这座城给予我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它的气息和节奏,带来的起伏和脉动,与我内心沦陷保持一致。也许我的人生,也需要必要的挖掘、清理、弃置。我知道自己失败之处。

有时阅读到深夜。读《太平御览》《搜神记》《聊斋志异》《古诗源》《礼记》……找寻偏僻名词,沉溺于诡异想象。这些文字被阅读之后,有何用处,又将去往哪里。我即便内心困惑但其实也并不关心。因为内心知晓,它们和我所置身的现实已毫无关联。

长时间关闭手机。睡觉前打开一次。除了专栏催稿、出版社编辑询问、公寓物业通知领取挂号信,没有人试图联系或问候我。我的私人生活领域是一片荒地。没有朋友,没有活动,没有互换,没有交际。在不是必需的时候,我不找人,也没有人找我。在内心,我习惯对人产生的,更多是一种观察本能而非实在的兴趣。

人若被世间遗忘,一定同时也在选择遗忘世间。成为一个无话可说的人,并使之显得合理。渐渐觉得语言无用,唯有行动值得关照。只管专注单纯去做,不问其他。写作时键盘在手指下弹动,心中句子源源不断流出。仿佛肉身是某种电源和能量的接受转换放射器。

我不觉得写作是一个纯粹的大脑活动,以理性、技巧和勤奋就得以生长。事实上它是并且只能是生命秩序给予的指令。我用3年时间设置疑问,最终明白写作是一种任务。它需要我。我则经由它的道路在世间找到一席之地。它成为生命的一个仪式和象征。

第八章 歧照。陌生的女子

我想,如果没有写作,我在这个世间其实并没有栖身之地。

除去写作,我的生活空无一物。

在歧照第7日,收到一封电子邮件,来自陌生女子。她住在澳洲布里斯班附近朗霞小镇。丈夫是当地人,两个混血孩子的母亲。她自称是我的读者。

我在厨房餐桌上写这封电邮,灶上炖煮为晚餐准备的食物。孩子玩累休憩。暂时得以离开琐碎家务,留出小段时间写邮件给你。窗外望出去是朗霞特有的蓝天,远处山脉露出峰顶,河流贯穿田野。古老橡树如同绿伞撑开在原野边际。我住在此地已有5年。

16岁,去国外读书,在机场书店邂逅你的作品。当时你出版第一本书,6个单纯而荒诞的故事,书名是《六段》。这本小书,13年之后也许你再不愿提起。只是不遮掩,不虚饰,坦呈心扉,如同一场爱恋。我在12个小时的航程中,于阅读灯下读完。我爱上你,但明白你根本无须得知。即使有无关的人爱你,你也会寂寞至死。

13年后,我写信给你。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投递书信的人。手指落在键盘上,细微声音,不知为何,想起雨水滴落在海面上交汇的声响,在童年住过的岛上极为日常。那里雨水频繁,日日夜夜,从窗口望出去,是一面无限空旷的海水及其远处。成人之后,我只愿意住在人群混杂声响丰富的地方,脏以及公众使我觉得安全。

我是母亲领养的孤儿,5岁起与她生活。幼小时的我,只想知道,如她这般默默行进百无禁忌的人结局又将如何。她是花园院墙盛开的粗壮海棠,我是云团般花朵倒映在地面沙土上的阴凉。她比我大22岁,但这不代表我无法观测她与我自身的命运。

24岁时,我选择跟同年龄年轻女子不同的道路,早早结婚,跟一个男子去南半球,生下孩子。对我来说,一生所有重要的事情,在很年轻时就迫不及待做完,仿佛它要推进我的生命使之短促。时间有时看起来迅疾,稍纵即逝。有时它显得很长,令人心生厌倦。我依旧会偶尔困惑于该如何度过这一生。

你在记录,书写,一览无余。每个人不过活在属于自己的深渊边缘,寂寞至此,有时空气似也发出丝丝嘶鸣,真是致命。今日,我打算对你起头,无论你意向如何,我将继续之后的内容。关于我和我的母亲的故事。我的名字叫沈信得。

她在邮件中附寄一张照片予我。曝光过度,边缘有重色阴影。貌似在热带区域,灰蓝色木百叶窗殖民地风格建筑。女童双手放在玻璃窗上向外张望,直直黑发,刘海齐眉,穿白色蓬蓬纱裙子。发丝肩头闪烁光斑。低矮硬木衣柜卵形镜子映出正在拍照的女子,穿一条鸽灰蓝布拉吉,头发编成绞辫盘成发髻,光脚,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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