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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天气干爽,不寒不暖,正是赏菊的日子,满城出动,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乃中山一大盛事也。安同骑着他的青骡信步漫走,来到遍植杨柳的长堤,游人如织,他不急不缓的停下,把胡子撇撇好,跟树下一个卖油的郎官讨水喝。
“大官人,各处按您的吩咐,都已经打点好了。”卖油郎把碗接回去的时候,低声道。
安同装着歇脚的样子在他旁边坐下来。
“按他们心意送的?”他说这话时并没有看他,而是望着来来往往的路人。
“是。喜欢喝酒的决不送美人,喜欢美人的也决不抬酒缸子进去。”
安同点头。
“只是襄国公府里那位……我们确信他收得消息,可一直没见动静。”
“那一位做事有他的规矩。再等一两天。”
“是。”
岸边忽闻争执叫骂声,引起众人围观。安同踱步前往,只见一中年人揪住一男一女,欲以奸情告官。妇人体态略腴,面目算得一般,只是颊边生了一颗黑痣颇为碍眼。她哇哇大叫不肯前往,表示自己是受害者,一旦告官再没面目见人。转视同被抓住的男子,居然生得甚是英俊,满脸通红,却一句话不讲。
中年人与妇人你一句我一句,大伙听得明白,原来妇人是个寡妇,中年人是她死去丈夫的兄长,亦即她大伯。大伯骂她不成体统偷人,妇人谓她力拒,终致被强云云。
一干未出嫁的姑娘少女们本凑热闹而至,结果听得纷纷掩面回避,留下一帮大老爷儿们兴致盎然。这时只听一人道:“分明系妇奸男,何反诬男奸妇!”此言一出,哄堂大笑。
安同望去,不意觑见了赵王慕容麟,以及他身后方才开口的少年。
他费劲地挤过去打招呼,赵王吊着眼梢睇他一眼,少年笑道:“我正与赵王打赌,我赌妇奸男,他反之,可惜妇人坚不承认,怕要费些时间等不了了。”
安同道:“这有何难。”
“你有法子?”
安同便走到场中,大声道:“各位欲知孰过,到河边即可见分晓。”
众人大感好奇,一同来到河边,安同让那一男一女对着河面,道:“两位请看看水中自家及对方模样,哦呀呀,比比!年轻人生得俊,哪个大姑娘小媳妇见了不脸红?妇丑且孀居,必是看中人家,再计诱之,偏被大伯发觉,败露后硬说被强,以掩饰耳,是也不是?”
水平如镜,两人各自看了看,又抬头对视,妇人再无言语,唯有伏地磕头。观者大笑。
人潮散开,赵王赌败,话再无多,先走了。
“戌时一刻,涪陵楼。”少年悄声丢下一句,追赶上前。
涪陵楼是一家酒楼,饭菜做得平平,但酒一等一的好。安同并不嗜酒,他先回馆吃了午饭,看看皇帝有没有宣召的旨意。至申时他转进一家古玩店,把那里所有的货色挑剔个遍,在店老板忍住脾气操扫帚之前赶紧出来,一看,天色已经黑了,干脆先进涪陵楼等着,叫割了几爿牛肉,围着大厅里炙肉的白炭火盆,听众人闲聊。
戌时一刻,一人上得前来,将他领进最里面一间阁子,重帷深垂,蜡烛烧泪,隐秘而宽敞。一名侍女跪在一个角落煮酒,满室飘香,安同踏进门便道:“哦呀呀,真是个享福的好去处!”
坐在案前的少年挥一挥手,侍女明白,将酒温在盅里端上,朝二人福一福,躬身退了出去。
“安大官人,真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看到你出现在朝堂。”少年给安同斟满一杯。
“安某亦想不到,偷了某五根胡子的你,有朝一日还敢主动出现在我面前,长孙——道生。”
兰建端坐房内看书。月上中天,他忽然看不下去,走出房门,散步院中。后院种一排杏树,躅躅独行,见数十步外一人立于石亭,月轮隐彩,那人幽暗的轮廓如同剪影,峻挺而沉默。
到口的叱责吞回肚中,兰建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因为今天这个日子。慢慢走上前,才发觉桌上摆了菜肴,再一看,又楞住,桌上陈酒一罐,烧鹅一只,烤猪蹄膀一只,以及鸡鸭果饼之类。
“今日——是谁忌辰?”他问。
“阿,襄国公。”对月之人行礼。
“坐罢。”兰建抬手,二人分为宾主。
“你来我府中有一段时日,我一直没有问你,你那套推拿之术,是从何处学来,梁眷?”
长长的鬈发挽起成髻,叫个草原上的人来问,一时半会儿恐怕谁都认不出这么正经模样的人竟是草原上鼎鼎有名仿佛永远懒洋洋模样的花花公子。顺手给兰建倒杯茶,梁眷徐徐道:“我有一舅,与国公一样腿部患有顽疾,后来得人相教,故尔会得。”
“何人相教?”
梁眷未即回答。有些事,他本以为可以不必再提及,可后来当他出发来这里的时候,他才明白,有些事,他终究无法回避。
兰建自是不知道他转的许多心思,只觉他态度奇怪,不过自己又何尝不是满腹感慨呢。看看院中的杏树,他自顾自道:“之所以问及,是因为老夫有个女儿,以前尚在膝下时,专为老夫创了一手缓解膝痛的疗术,与你所使甚为相像。嘿嘿,老夫儿孙众多,却独爱这一女,不是自夸,我女儿她聪慧美丽,心肠又好……只可惜,后来为避一场婚事,她提出暂时离家,这一去,却再也不曾回来。”
“婚事?”
“是啊,为着她的堂妹。如今她堂妹为人母多载,她也该回来了罢。”
“国公——找过她么?”
“怎么不找!可是天下太乱了,太乱了……”
他仰首猛灌,却忘了是茶而非酒。顿了一顿,慢慢将盏放下,望了它一会儿,良久道:“茶是苦的,不好。”
二人静静坐了一会,月白风清,兰建渐渐觉得凉了,咳嗽一声,道:“已经不早——”
“国公晚上心绪不宁出来散走,是否因为今日是您女儿生辰的缘故?”
兰建起身的动作陡然停住。
“晚辈在这里祭酒,祭的也是她。”
两人对视。长孙道生举起酒盏,安同眯眯笑,看看樽里金黄色的琼浆,拿鼻子嗅了一嗅,并不举杯:“好酒。哦呀呀,时间不早了,官家驿站回得晚可不给开门,我得走喽!”
“大官人何必着急,驿馆前后左右俱已安上了人,岂有不让你进门之理?”
“正因为受到‘特殊关注’,所以才不想引人注目呀!”安同哈哈大笑,翘翘胡子,毫不以受到监视为意。
“大官人不是小器之人,不会真的还为胡子之事耿耿于怀吧?”
“我的胡子生得多不容易!”以一副痛惜的神色,将胡子摸了又摸,“不过呐,既然被你取去,那也算得你小子的本事。但你们帮,哦呀呀,安某可并不喜欢呀。”
长孙道生笑了一笑,将酒盏轻轻放下:“如果这次——我愿助你一臂之力呢?”
“什么,你说什么?”兰建不可置信地瞪着梁眷。
“双成她……兰姑娘她……十三年前,就已去世了。”
“双成儿,你怎么会知道双成儿的名字!”
“请您慢慢听我说。”梁眷握住揪在自己前襟的一双手,那双苍老的、有力的而又颤抖的手,以肃然低沉的语调道:“十四年前,草原上来了一位姑娘,明慧非凡,妙手回春,一个年轻人喜欢上了她。然而姑娘给人治病引起了萨满巫师的愤怒——那是他们的活儿,她亵渎了天神。他们联合起来赶走她,年轻人维护,且向姑娘求婚,可姑娘却在接受求婚的第二天夜里走了。年轻人赶追,然他母亲忽然卧病不起,就此天人永隔,他舅舅派人去劝姑娘回来……中途碰上了高车人,我们人少,她就,她就……”
“她就怎么了?”
“被——杀了。”
“你胡说!你说的根本不是我的双成儿!”
“她从未提起过她的家族,后来在她的遗物中,我发现了这本手札,才知道她出身显赫。很抱歉到如今我才到这里,因为一直以来,我……没有面对的勇气……”
他从胸前取出一个牛皮扎着的包裹,放到兰建手中。
老人的嘴唇动了动,他的目光从梁眷身上移向递给自己的包裹那里,又移向梁眷,紧紧盯着对方。梁眷点点头,老人将牛皮一层层揭开,入目是一个针袋,表绣一片杏林。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展开,一排金针呈现眼前。多么光芒闪烁,他记得当他把这套嘱人特意打造的金针作为出师礼送给小女儿时,才十二岁的她腼腆而兴奋地笑:“爹爹,好漂亮啊!”
泪水涌上他的眼眶。
“我早已经杀了那些高车人为双成报仇,如果您觉得不解气,打我,骂我,都没有关系。”
兰建摇头,将针袋小心收起,触到底下薄薄的札记,指尖碰一碰,仿佛无力将它打开,翻起第一页又放下,如此数次,终于一把抓起,放入怀中。
“您……不看?”
兰建再摇摇头。他站起身来,目光浑浊,一下子老了很多。
“今日忌辰……今日生辰……”他喃喃着,向外走去。
“跟这一样或比这更不幸的事,世上还有许多。因为不想让更多人像我们一样,所以我来到这里,国公,请燕王陛下班师吧。”
“让燕王班师!哦呀呀,道生啊道生,我知道你们帮最喜欢到处安插卧底,不过卧底不是互不相识嘛,难道你知晓燕王身边的是谁?”
长孙道生摇头。
“那——”
“就像大官人四处活动谋求上言一样,我虽说不动燕王,但对别个,还是可以想想办法的。”
“你指——赵王?”
“不错。”
安同了悟:“激将法。”
“瞒不过大官人。”
“哦呀呀,行呐,不过赵王可不比你我笨……得,说说,这次想从某这儿得到什么好处?”
“何必如此防备。”
“不得不防。”
“咱们这次可是在一边哪。”
“道生老弟有没有听过一个笑话。”
“请讲。”
“说是有个人,新来道上混,头脑灵活,很快成了龙游帮一份子。龙游帮内斗,他碰巧救了帮主,帮主就问他有什么心愿,他想了想,答说虽入商不久,但觉得官比商厉害多了,能不能弄个官来当当?帮主答他应该进周家帮才对,这个不行,可以提别的。他想了想又道,新认识一个人,自称是流花帮众,有一笔好营生,只可惜没本钱,如果帮主愿意,帮忙出资就行了。帮主拍了拍他肩膀道,得,我还是跟你联络周家帮去。”
“哈,”长孙道生笑盈盈:“我辈有这般可怕?”
“甚于与虎谋皮。”
“好吧,那我要——”
“胡子不行!”安同快速地。
“这样,”道生点点头,“那就没什么好要的了——要知道,五根胡子帮了我多少忙呀。”
安同瞪他一眼,得了便宜还卖乖!“说起这个,为什么拿它去骗我家主上。”
“魏王?我哪儿骗他了,我对他印象好得很哪。再说,当时拓跋仪病得要死也是事实,我难得做好事,大官人却要说我骗人家。”
安同吹吹胡子,一副“你尽管编”的神色。
“要不然你说,我干嘛提出主动帮忙呢,魏王现在情形可确实不太妙吧。”
“好自然好不到哪里去,不过我主向来喜欢自逆境中崛起,从六岁遭受大变,之后辗转各部,再多艰难,也捱得过去。”
“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