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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撂了饭,慕容麟出门转了一圈,回来时远远瞧见开在斜巷的偏门打开,一人在送人。门内那个道:“你且别太生气,以前他受那许多,如今情势倒悬,现在这个样子……也属人之常情。”
门口是慕容评,他语音颓败,道:“他嫌恶我打压我我自咽着,只是你不知,他的的确确有杀我之心!每日立在朝上,我如履针毡,唯恐天王一个点头,我便性命不保矣!”
“真的如此严重?”
“时刻无有放松。早降之初,他就向天王上过奏表,数尽我的不是,言我乃‘燕之恶来辈也,愿为戮之’,你说,他这难道不是一心置我于死地!”
“咳……”
“你看我头发白了半边,可知我过得当是如何提心吊胆了。”
“……”
“其实依他往日性格,当不至于此。怎么——”
“我们曾怎样待他,以他自身而言,也许还可以不太计较。可是,我们害死了阿令……段曦妃生的孩儿,他最喜爱的儿子呀!”
慕容评不再吱声。
门内女声又道:“唯今之计,我们只有先托上与他关系好的大臣,请他们帮我们在他面前说说好话……至于有用没用……”
慕容评突然道:“贺麟不是还呆在这儿吗?”
“你的意思是——”
“他父亲的冠军将军府既然好端端的摆在那儿,咱们做叔伯长辈的,理该劝他们父子和睦。老五不好明说,咱们可以揣摩他心意去做事的嘛!对对对,叫贺麟回他父亲那儿去,别成日不吭气跟个闷葫芦似的。”
“可是贺麟他自己并不想走。”
“他有什么想走不走的?就是回去他父亲要宰了他,他也得给我们回去!”
女声停了一停,缓缓道:“我不会去说的。”
“嫂子!”
马蹄声笃笃传来,慕容评伸头一看,大惊失色,赶紧唰地缩身回门内,急道:“关门!”
听得女声似乎惊讶了一声,门应声闭拢。
背后一道冷嗤。
慕容麟回首,一骑白马立在身后。
那白马高大雄健,昂首摆尾,和他的主人一样神气活现。
稍远另有一骑,横在巷头,天色已暮,将马与人的影子拉得格外硕长,投在灰蔼蔼的墙上,透出股森然而迫人的气势。
他往后退了一小步,而后,马上前进回来。
白马上的少年持着金柄的马鞭,半笑不笑地:“喂,贺麟,他们不要你了呢。”
慕容麟不说话。
“得,还是跟我们回将军府吧,一群藏头露尾畏畏缩缩的东西,混在里边作什么。”
“……”
“不回?怕了?哦——”少年拉长语调,猫逗耗子似的:“虽然你背叛过我们,不过父亲并不在意你的背叛呢!”
慕容麟心里像被一根尖刺狠狠扎了一下。
见他还是不答话,少年沉不住气了,他往后看看,另一骑徐徐过来,马上的男人唤了句“库勾”,刚才还趾高气昂的少年老实退到一旁,男人沉默了一会,道:“贺麟,你自己想清楚,跟我回将军府,还是随与他们。”
慕容麟直视他,那样黑阗阗的眼神,让慕容垂一凛。
“父亲……真的原谅我了么?”稍顷,他低低哂笑起来,眼底却痒而热。
“都说了不放在心上,你又何必笑?”慕容宝不无讥夷,夹带些不解。
慕容垂道:“你到底是我的孩儿。”
慕容麟眼睛一眨不眨。
慕容垂又道:“你当时还小,做出些失措之举,也情有可原。”
慕容麟的睫毛抖了抖,慕容垂注意他的目光转到了腕间。
窄小的袖口下露出一截黑纱。
“父亲,”十一岁的男孩发出悠长的叹息:“我并不祈求您的原谅……因为,我不认为自己做错过什么。”
一旁的慕容宝既惊且愕,随即着恼地大笑起来:“哈,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你以为你是谁,我们稀罕你回去?且你愿上哪儿尽管上哪儿好了,悉听尊便!”
慕容垂低喝一声,慕容宝的笑戛然而止。慕容垂又转回视线,重新把慕容麟上上下下打量一遍。
慕容麟还是只低头盯着黑纱,仿佛它能长出朵花来。
“你是……因为她罢。”许久,他道。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没有感情,只有陈述。
就在这一瞬间,慕容麟爆发出来:“她好歹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跟了你十五年!十五年……十五年的记忆,即使于你只是一刹,但也总该有泪与笑,悲与欢,辛酸与喜悦吧?但是最后那刻,所有的笑没了,所有的欢乐失去了,所有的喜悦也不在了,只剩下眼泪,悲愤,和辛酸……在那一刻,总该有人在她身边。她一切都失去了,只剩下了我,我难道要抛弃她,我难道要忘记她?……”
他忽而拔足狂奔,冲出斜巷,渐渐不见踪影。
“他哭了吗?”良久,慕容宝从呆怔中反应过来:“可是……好像并没有流泪呢。”
为什么不流泪了呢?
四周俱寂,屋檐叠叠。
慕容垂高大的身形依旧矗立着,声音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去,把他追回来罢。”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事难圆
秦国公主大婚,各项步骤自是样样丢不得,确定婚期之后,先由杨府行聘。行聘当日,杨府张灯结彩,各府官员俱来道贺,鼓乐喧天,花炮动地,满城俱皆欣羡。娉礼送入皇宫,太后赐宴,由赵整押送回娉之礼,满呈堂上,绸缎罗列,珠璧交辉,杨定请赵整及百官畅饮,男女各送媒礼,并留晚宴。顿时把个平日空荡荡的卫将军府塞得水泄不通,笑语盈门。
长乐公苻丕午后赶至,杨定亲迎,苻丕闻他微带酒气,笑道:“酒不醉人人自醉。卫将军这是酒醉呢,还是人醉?”
杨定道:“身心俱醉。”
苻丕哈哈大笑:“准驸马要撑着点,晚上还要遍战群雄呀!”
两人畅快长笑。这时不远有两人经过,苻丕注目一瞧:“后一位不是镇军将军么?他怎么摇摇晃晃的。”
杨定道:“正是慕容楷,他比我喝得更多,想来醉了七八分了。”
“何故如此?”
“听说他即将娶得心上人入门,故尔失态。”
“原来这样。”苻丕击掌:“真是春色宜人,处处花开啊。”
不多时到了一个花园,花园极大,遍栽花草,杨定道:“今日也就这花园还清静些。过了花园便是后府女眷居住之所,容容自己请了些熟人在闹,想必不得安宁。”
苻丕道:“杨容是个活泼的姑娘,她也是为你庆祝嘛。”
杨定只笑。
两人游了大半个花园之后,赵整遥遥走过来,苻丕便对杨定道:“你且不必陪我,先去歇息,他在就行了。”
杨定待要推辞,苻丕挥手道:“去罢去罢。”
杨定知他一番好意,于是称谢离开。
“长乐公,”赵整道:“大公主与卫将军告一段落后,您也应该想想您自己的亲事了。”
苻丕的笑笑到一半停在嘴边,“我?”
“是的。”
苻丕看看眼前素来沉默谨言的人,好半晌才答:“父王授意的?”
“您是年纪最长的皇子,延续后嗣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太子还小,您该为您的弟弟们做出榜样。”
“但是我既不喜欢我的表妹,也不喜欢宫里所有的少女。”苻丕强调:“我注意过了,一个也不喜欢。”
“然而,”赵整依旧彬彬有礼地:“陛下觉得给您的时间已经够宽裕了,如果您还是不能选择,那就由他帮您决定。这是规矩。”
“我知道,我知道。”苻丕挠头:“看他派你来跟我说就知道了,下最后通牒。”
听他满腹牢骚的语调,赵整一直低欠的头稍稍抬起:“总有什么人能使您感到欢乐的,长乐公一个也不曾遇到?”
一道身影从树丛形成的绿色屏障后晃了出来,是个小不点,口中嘟囔着:“狗,狗狗!”
接着,紧跟其后又跑出一个少女,一头乌黑闪光的秀发,耳颈处缀饰着几朵刚采摘下来的娇嫩欲滴的茉莉花。
“小兴儿!”她叫,“小心别被绊倒!”
小兴儿调转头看看她:“我要狗狗。”
“好的好的,”少女道:“一会儿我让人把狗狗抓回来,只准它跟你一个人玩,好不好?”
小兴儿点头。
少女将他抱起:“那好,我们先回去。”冷不防抬头瞧见苻丕赵整,吓了一跳:“长乐公,赵大人?”
苻丕笑道:“公主,咱们又见面了。”
杨容忙要行礼,偏小兴儿横插在怀中,于是想放他下来,小兴儿又死揪住不放,苻丕呵呵阻道:“不必了。这小孩谁家的?”
杨容答:“姚苌姚将军的儿子,叫姚兴。我吃午饭时见着,便讨了来玩。”
“这是姚将军的孩子?”苻丕不信,这么粉嫩嫩白胖胖的小孩,居然是姚狐狸的儿子?不是该长着个狐狸脸才像嘛!
“对啊,很可爱对吧?他还会背那些汉人写的东西呢!来,小兴儿,背个给长乐公听听。”
小兴儿眨巴眨巴着他黑溜溜的大眼睛,望了伸长耳朵的苻丕一眼:“我要尿尿。”
苻丕差点摔倒。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杨容吐吐舌头:“请容我先行告退哈。”
说罢抱着人飞也似的溜走了。
苻丕整肃了一下面容,道:“赵整。”
“臣在。”
“告诉父王,我就选她了。”
“她?”
“对,杨容。”苻丕低声道:“起码,有了她,生活不会太闷才是。”
杨容半点不知自己顷刻内便被决定了下半生的命运。她抱着姚兴上楼,室内众女上来迎道:“怎么出去了这么久?”
杨容挑了一块糕点塞到小兴儿嘴里,笑道:“劳众位姐姐久等,他看见一只小狗甚是可爱,定要追来,于是耽搁了。”转眼瞧见坐榻上摆了银签铁钱之类,因问:“姐姐们在玩什么呢?”
双成笑道:“她们听说长馥会卜筮,打算让她测测。”
“哦?”杨容惊喜地望安坐一旁的兰长馥一眼:“姐姐会占卜?”
长馥腼腆一笑:“只懂很浅显的而已。”
“啊呀,会就不错了,咱们也不指望劳烦鼎鼎大名的权仆射来帮我们占,来来来,我也来玩玩儿。”边说边坐到榻上,看着一桌子东西却傻了眼:“该怎样开始呀?”
长馥噗哧一笑:“东西都未备齐呢。”
“要些什么?”
“一般来说,正式的要用五十五棵蓍草,没有蓍草的话用细长的东西代替也行,像这些银签。不过找来的银签也不够数呀……”
双成道:“我看还是用你刚才说的三枚铜钱好了,反正咱们也不是正经玩法。”
杨容及众女宾皆赞成。
侍婢们于是把榻几上的东西都撤开,独留三枚制币,众女团团围坐好。
长馥先将铜钱摸了摸,道:“上古时期,人们笃信乌龟通灵,每逢大事,为了预测吉凶,将龟甲灼烧,对其图案进行判断,所以又叫龟蓍。”
“乌龟?”
“是的。在汉人的传说里,天地四方有四大神兽,其中乌龟的变体名玄武,镇守北方,千年不现。”
“四大神兽?那其他几个都是些什么呀?”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
杨容跟着念了一遍,笑道:“玄武排在最末呢,是不是其他三个都比它强?”
双成道:“也许最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