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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江山(5)
这边刘得功借着酒劲还在滔滔不绝说着:“以后你要是用得着小弟的地方,小弟一定那个……那个汤里火里地来去,决不含糊,你做丞相我就做大将军,帮着你打天下,将这些只会欺压良善的狗贼统统砍头;你要做诸葛亮,我就做赵子龙;你要做包公,我就做展昭;你要做宋江,我就做李逵!”刘得功本性耿直,酒后说话更无禁忌,但越是真话越暖人心,李鹤年听到动情处,也忍不住举起酒碗道:“好兄弟,将来要是有了咱们兄弟用武之地,咱们一起打天下,一起同生死、共富贵!”
两人正在开怀交心之际,西边牢房里传来一阵咳嗽声,有人冷哼一声道:“人的命天注定,命中合有八斗粮,跑遍天下难满升!妄谈富贵,痴人说梦。”刘得功闻言大怒,将酒碗在桌上一摔,摇晃着站起来就要过去打人,李鹤年慌忙起身拦住,举起桌上的灯笼走过去看。只见牢里盘膝坐着一个道人,这道人两鬓微白,三十岁上下,青布道袍洗得发白,左袖空荡荡别在腰间,一根柴棍穿过道冠将头发别住,虽然身处牢中却神情淡定,处乱不惊。李鹤年认得,这人就是九岭山莲花峰的独臂道士,都说此人善用铁板神算,可前知三世后知三世,算术几可通神。想不到军兵胡乱抓人,竟将此人也拿了起来。
李鹤年忙取钥匙打开牢门将道人请出来,让到座位上施礼致歉。那道人摆摆手道:“罢了罢了,贫道无端被人押至此处,一路上受尽折辱,也是一时未能压住怒气,失态了。”李鹤年知道这道人非同一般,便请道人为他二人算上一卦,刘得功这才知道这人就是江浙闻名的有道高人,酒也醒了一半,当下自告奋勇地就要去借算盘、笔纸。
那道人笑笑道:“算盘龟甲,不过是虚相罢了,大道无相,随手事物皆可成卦,何必拘泥于俗物?”说着,这道人竟随意抓起两把花生撒在桌上,十几粒花生骨碌碌跳在桌面上滚得到处都是。李鹤年与刘得功看在眼中全然不识,抬起头来面面相觑。
那道士手拈胡须俯身看了半天“花生卦象”,叹口气道:“这次倒是贫道妄言了,没想到两位竟居然都是封疆王侯之命,只不过一个是泽上火的真侯,另一个是涧下土的虚王。左边这卦着了一个离上兑下的暌卦,这是个水上火的卦象,想必这位李施主此前怀才不遇,家中也无所倚恃,卦象主遭妒嫉,志不相投。但兑性悦,离性明;火行水上却是柔进和悦之卦,李施主如果道行中正,拥戴君王,迟早会附骥腾达,封疆一方。李施主处世如锥置囊中,迟早要展露锋芒的。”
那道士一顿,又道:“这位刘施主却是艮上兑下的损卦。上艮为山、下兑为泽,泽围山乃是损上益下之势。此卦山泽互损,难得调衡,天下若制衡得当,刘施主必定终老于田野,寂寂无为;天下若制衡不当,刘施主倒可以借云腾雾,封王封侯。只不过,两位虽然将来都有大富贵,但只有一人可得善终,怕是李施主将来的富贵,都是刘施主以命相送的。”道士说完,李刘二人都是一愣,李鹤年熟读《易》经,自然知道道士所说都是易词,乃是卦象中的解释;刘得功却颇有些不以为然,冷笑道:“如果迟早都是一死,却不如轰轰烈烈干出一番大事业来,也好过寂寂无为。说用我性命换富贵给李大哥却是无稽之谈,即便我肯给,李大哥也必不会要!”
李鹤年却恭敬道:“仙长,您且看看我兄弟的劫难何时了结?”
道士哈哈一笑道:“了结?刘施主的劫难此时就在门外,才刚刚来呢!”此言一出刘李二人都是一愣,刘得功哈哈大笑道:“你这道人莫要吓我,我哥哥早已烦人疏通,我坐牢如同值班一般,又哪里来的什么劫难?你这道士胡言乱语半天什么真侯虚王的,都是些长远莫测的事情,今天的事情你要是算准了,那才是真灵验。”
道士叹口气道:“你二人三世有缘,到这一辈上恩仇纷杂,纠缠不清。有道是:‘世事珍贵唯一命,一命恩仇欠一生,一生变幻如一梦,一梦十年终一醒。’”刘得功听得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皱眉道:“什么……一一一的,这都是什么啊?”
李鹤年心细,听着四句偈语中好似大有文章,上前正待细问,忽听外面脚步声急匆匆而来,一个差役大步跑进牢里喊道:“不好啦!刘二哥下午打伤的那个军兵,回到营中吃过饭忽然大口吐血死了!几百军兵围住县衙,要来拿刘二哥!兄弟们阻拦不住,这些人已经冲进来啦!”
屋内众人都是一愣,李鹤年跳起来一把锁住牢门,又搬动条凳死死撑住,回头喝道:“兄弟,快走!”
刘得功白天忍了一肚子的气,此时听得对方找上门来,借着酒劲拉出腰刀就要冲出去拼命,报信的差役从后面死死把他抱住道:“刘爷快走,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要是出去拼命可就连累了李爷!”
刘得功嘿地一跺脚,从地上抓起一根铁棍与那差役一起去撬砸牢房窗户。外面的军兵已经冲到了牢门口,一阵紧似一阵地砸门,李鹤年将全身都压在条凳上,身子随着门板的振动不住乱晃,口中却一个劲催促刘得功快走。刘得功拼了命地连撬带杵,终于将牢房后窗撬开一道仅容一身的出口,那差役伏在墙下让刘得功踩在他的肩膀上,连蹬带蹿地爬了上去。牢里乱成了一团,那道士却好整以暇地坐在桌边,悠然道:“逃之夭夭,谨防小人;借水而遁,且勿回头!”
天下江山(6)
刘得功哪里顾得上听他白话,钻在洞里头内脚外,却停下来疾呼道:“大哥,一起走!”李鹤年却将整个身子压住撑门的条凳,只顾顿足叫道:“快!快走!快走!”刘得功一咬牙,从后窗跃下,急匆匆向西跑去。
刘得功慌不择路,跑了半盏茶的工夫才发觉自己是在城西。他定了定神喘了口气,忽然想起自己有个亲戚在这里开米铺,这些年来常借着关系来找自己,托刘得功帮人了事,他在其中收些好处。刘得功想不论亲戚远近,俗话说“是灰就比土热”,这紧要关头,投亲怕是要比靠友有把握些。刘得功打定主意先去投奔他家,等天明再找机会出城。
刘得功不敢敲门,他手按墙头翻墙进院,落地后一步抢上将看门狗的喉咙捏住,一掌打昏扔在一边;接着从地上抓起把泥土轻轻扔到窗户上,将窗纸砸得沙沙作响。屋里人被陡然惊醒,壮着胆子问道:“谁?谁啊?”刘得功放轻脚步走近窗沿,低声道:“老舅,是我、得功啊!”
屋内传来一阵忙碌的穿衣声,稍候屋门打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汉子身穿中衣拉开屋门走出来,拉住刘得功的手笑道:“外甥啊,你这是干啥呢?到你老舅家里捉贼么?”
刘得功拉着他走进屋内,先端起炕桌上一碗凉茶咕咚咚饮下,接着将事情经过简单说了一遍。老舅听着脸色越来越白,到最后已然有些六神无主,他拉着刘得功的手微微发颤,哀声道:“我说大外甥啊,这可是抄家的大罪啊,听说凡是跟长毛乱党沾边的,都要夷三族啊。”
刘得功摇头道:“不妨事,眼下他们还搜不到这里来,天亮后想个法子出城,我远走高飞,他们就再也拿不到我了。”老舅有些犹豫地问道,“那……那他们要是搜到这里来呢?”刘得功哼一声道:“那老舅你就找个面桶把我藏起来,那些鸟人要是翻不出来算是他们烧高香,要是翻出来,大家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拼个干净!”
老舅听刘得功说这般狠话,脸色越发地白,两腿都有些打战。此时刘得功身上酒劲过去,只觉腹内空空,便道:“老舅,家里有些剩饭么?盛些给我吃!”老舅忙点头道:“有,有热馒头,等我给你去拿。”
老舅转身出去,刘得功自己坐在炕上,回想来时心里也一阵阵地后怕,也全仗他平日里好交朋友,豪爽仗义,关键时刻有同僚帮他拦阻官兵,有人舍死来为他报信,也多亏了大哥李鹤年当机立断堵住牢门,自己才有时机逃出来。不然的话上百人冲进来刀枪并落,就是头老虎怕也要被劈成八瓣了。想到这里刘得功又开始为李鹤年担忧起来,这群匪兵如狼似虎,拿不住自己必定要找李鹤年的麻烦,刘得功越想心中越感觉愧疚,一颗心悬在半空上下不靠,空落落地发疼,到后来刘得功索性爬起来跪在炕上向南拜了几拜道:“南无阿弥陀佛,求您老人家保佑我大哥李鹤年平安无事,我刘得功发愿将来给您老重塑金身,早晚三炷香。”诵完之后刘得功跪在炕上想了想,又给城隍、土地、太上老君各磕了三个响头,一颗心方才稍微踏实。
放下了李鹤年,刘得功又开始盘算自己明天该如何混出城去,关键就在城门这一关,只要出了城门,他刘得功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想到这里,刘得功肚子里越发得饥饿,却不见老舅回来,他耐着性子又等了半盏茶的工夫,老舅掀开门帘端进来一个大盘子,里面却是两个凉窝头和几根腌萝卜。刘得功也顾不得挑剔,先抓起一个窝头捏碎了泡进茶碗里,然后左手捏住剩下的一个窝头,右手抓过一根腌萝卜大口嚼起来。三口两口半个窝头下肚,刘得功心中忽然一动,心想:“老舅说有热馒头,怎的端来的却是窝头,而且过了这么长时间还是凉的,也没烤上一烤,那这半天时间他做什么去了?”
想到这里刘得功抬起头打量老舅,老舅在他对面隔着炕桌,欠着半个身子坐在床沿上,却不敢看刘得功,低下头两只眼睛只向四处乱瞟,两手揪住衣角来回地搓捻。刘得功常年和犯人打交道,面对的都是作奸犯科之徒,看到这里心下岂能不疑?于是边吃边拿话试探道:“老舅,我那海子兄弟呢?”
此话一出,老舅却如同针刺一般地站起来,站起后意识到失态,缓缓坐下扶住炕桌,干笑着道:“他……他……他睡觉……睡觉呢。”
老舅的言行被刘得功看了一个满眼,刘得功料定他必然有大事瞒着自己。此时刘得功心中猛一翻个,耳边忽然想起方才在牢中那独臂道士所说的话:“逃之夭夭,谨防小人;借水而遁,且勿回头!”刘得功神色不变,咽下窝头,放下筷子,盯住老舅冷笑一声缓缓问道:“老舅忘了外甥我是干什么的了。海子兄弟他睡着了?怕是出去了吧!”
刘得功此语是想诈老舅一下,他对那独臂道人的什么卦象半信半疑,更不愿相信自己的娘舅会把自己卖给官府,他想着老舅会哈哈一笑,把海子兄弟招进来与自己说话,这小子上个月在赌场输钱被人当街揪住不放,还是自己给他打的圆场。
谁料老舅闻听此言马上脸色惨白,随即筛糠般抖了起来,哀求道:“好外甥啊,你还是去官府自首吧,串通长毛那可是大罪啊,你也要为你老舅一家几口着想啊……总算平日里老舅待你不薄,你娃儿可不能连累你老舅一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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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江山(7)
此言一出刘得功已然明了,自己果真被人卖了,被自己的亲人卖了!他忍不住怒目圆睁一抬手将炕桌掀飞,起身劈手揪住老舅的脖领,大吼道:“你卖我?你将我卖给官府!亏你还是我的血脉亲戚!亏你平日里收人钱财到县衙里烦我办事,把我当作摇钱树一般!亏你平日里一口一个好外甥,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