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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雪完整版 小椴-第9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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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看的脸。
  ——这么久了,这些天,他一直拒绝想起她,因为他不敢——怕一想起就毁了自己所有的大局之念,会就此沉入那永难冲出的黑暗。
  ——当日知萧如已矣,他心中就狂呼一声:此生已缺,终古长恨!
  他似听到自己心里有一声极响极响的碎裂之声。直至那时,他才明白什么叫做一句“愁来天地翻”。
  愁来天地翻,
  相望不相识!
  人鬼殊途,从今以往,就此相望不相识了吗?
  他确也是未曾好好用心来相识那个女子。甚或在她死后,都一直强压不敢悲痛。萧如呀萧如——我袁某人此生负你何深!
  直至今日,他才可将她在心中这么深痛地想起——想起那个萧如:淡定的萧如,潇洒的萧如,风流雅慨、却勇决果毅千千万万人也难及的萧如。那个哪怕一丝发丝,一个浅笑都似从六朝烟水中浮出的萧如。纵千思万转也再难再求她一刻的相伴啊!
  袁老大心中忧伤如沸。他此前枉将心法称为‘忧能伤人’。
  ——是呀,‘忧能伤人!’
  他是今日才识得什么叫做‘忧能伤人’!
  他喉中梗痛,痛至极处是无声,而所有的哭声都不是向外发而是向深心里嘶裂而去的。那暗哭象一场痛掠而过的长风。而此生,他纵然再纵声呼啸,也难挽回那广袖一片。
  ——萧如已矣,虽千万恨何赎?
  ——此生犹多,虽千万恨何足?!
  袁老大中心哽咽,他怔怔地从怀中掏出了一方素绢,那是萧如留下的绝笔,是她在他负约顺风老庙时就已草就的。袁老大一直未忍一看。
  ……如果知道此生攸忽,生死难料,于顷刻间你就已由此岸而归彼岸,当日纵辕门皆废,我也不该让你一弱女子亲身督战;……如果知道彼此竟缘浅如斯,我此生已注定负你如斯,当日顺风渡口,我纵万事缠身,万刃穿身,我也该飞骑赶赴月老祠与你一见!
  ……阿如,你这一生要求我的本并不多。
  袁辰龙心中暗哑而哭。身外,草木齐悲,江河阻咽。他掏出那方素绢,只见绢上字迹犹润,那绢上只有几句楚辞:
  ……
  山中人兮芳杜若,
  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做。
  ……
  雷填填兮雨暝暝,
  猿纠纠兮穴夜鸣,
  风飘飘兮木萧萧,
  思公子兮徒离忧!
  ……
  风飘飘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袁辰龙脸上的泪长划而下。那泪如刀割一样的割过他那张一向沉稳、无动声色的脸。绢上字句寥寥,一读已尽。可这一读之间,他的眸中神采,面上的纹理,攸然已黯——这一老,又何止老了十年。
  空中,犹似还有一个女子倦极而唱的声音:
  ……
  山中人兮芳杜若,
  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做。
  ……
  雷填填兮雨暝暝,
  猿纠纠兮穴夜鸣,
  风飘飘兮木萧萧,
  思公子兮徒离忧!
  ……
  第八章 尾声
  赵旭觉得,只一夜工夫,大叔爷就象老了很多。
  赵无量头上的白发在风中萧然,心中那一种沉痛真是无可诉说。江上渔火几点,他与赵旭正坐在船上。灯影入水,光不可捉。——人生中种种幻象是不是就象这灯影一样,你只能看,可只要伸手入水一捉,就破了。
  家国是个梦,他的梦破了。
  他羡慕袁老大与骆寒那种还有力量让自己的梦不破灭的人。他忽把一颗萧白的头浸入水中,因为他在流泪。泪入水中即不见,他不要旁人看到他流的泪,所余的骄傲也仅能维护这最后的一点尊严了。水很冷,他从船头勾腰,埋头水中。赵旭都惊呆了,这无声的长恸比什么痛哭哀号都更加能撼动一个少年人的心。他不敢一动,甚至不敢伸手拍拍大叔爷的背。——能恨一个人其实还好,象赵无量当初恨那昏君奸相一样,觉得他们是祸害家国、祸其一生的罪首,但现在,他恨都无从恨起了,他一直恋恋的不过是一个亡国,如华胄所言,竟不过是那镜中之花,水中之泡。——一个人在衰年耆龄,平生梦破,还有什么可以安慰那一颗破碎的心?
  赵无量在水中嘶喊,只见水波荡漾,那喊也是无声的——千秋家国梦,终究水浸头。赵无量长歌当哭,哭无人听。岁月无情,山河寂寞,这建康古城,又承载过多少人的梦醒梦破?
  ——国破山河在,梦碎此身多。
  赵无量梦破此夜。
  赵旭在船上轻唤,“大叔爷,大叔爷。”
  赵无量在水中哽咽,他所期望的一切都碎了、散了、远了。他所能做的,大概也只有亲赴五国城,一盗叔兄骨殖这一件事了吧?这事他也不会让人相伴,哪怕是亲如赵旭和赵无极,他们该有他们渔鸥自娱的余生。
  ——人生何益,人生何极?
  ——寂寞何奈,寂寞何极?
  “宗室双歧”,名毁一夜。
  江北,冬已深,雪落如霰,霏霏不止。
  雪中,有一个少年与一个十五、六岁小女孩走在这冬景里的冻红的脸,那却是赵旭与小英子。
  ——赵旭终于等到骆寒亲口跟他说话了,而骆寒一开口,竟是要托他一件事——托他送小英子和瞎老头到江北去。
  赵旭几乎一口答应——这些天,大叔爷说有事要办,就往北去了;二叔爷也意兴寥落,竟自独返大石坡——他有兴以寄余生的只有大石坡上那大石之阵了。他们走时俱只摸了摸赵旭的头,似是在说:旭儿大了,是他独飞的时候了。
  他跺跺脚,象要踩实脚下的那一块松雪。
  只听小英子道:“再有十几天,咱们就可到淮上了吧?”
  她说起这话时,象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只听她微笑道:“我在那里,还有一笼小鸡与一只小狗呢。”
  她心中似想起了那笼小鸡与小狗的来历。
  不知怎么,她和赵旭说起话来自然的就有一种女孩娇俏的意味。赵旭含笑看着她,似也觉得她冻红的脸很好看。
  小英子又在不知第多少次地问赵旭那日有寄堂上的事。赵旭也没不耐烦,轻声讲着——他曾偷观骆寒于‘有寄堂’的最后一剑——他笑着想,自己不也曾对那骑骆驼偶入江南的少年那么关心吗?关心得大叔爷最后差不多快烦了。
  瞎老头落在他们身后。他的盲眼虽看不到,但深深的眼窝里也似有笑。被那笑意微染,连身边这雪,象也不是全寥落如斯了。
  天空忽有风吹过,那风中带来江南的气息。
  赵旭忽回头一望。他们离江边已远了。身后江对面,就是那个秣陵城,那沉浸在冷冷的冬日里的秣陵城。
  不知怎么,赵旭年少的心中忽也似有了一丝悲慨。他说不清,道不明,不知这悲慨究竟从何而来。
  那悲慨原不止是出于人事的倥偬、兴亡的感慨,甚或还有究问此生何寄、此生何极的一丝追溯遥念。
  那曾那么金粉纷华的秣陵城,如此一役,有多少人就此去了?但生者,无边无际空茫与悲痛所压制着的生者,就都能生能尽欢吗?
  生能尽欢,死亦何憾!
  但此生如何尽欢?欢乐尽处,是不是就是大叔爷那一夜水中浸头的流泪与悲咽?
  赵旭看着身边小英子的脸,那红色给他了一丝幸福之感。但幸福之下,有一种沉实实的悲痛做为底色那么无情地存在。
  他忽抹了一把脸,心中也待做歌,可他素不擅此,也不知该唱些什么词了。
  数百年后,可能才有了那一句可以略略道尽兴亡百慨、人生万端的一句: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
  万般皆空相……万般皆空相……
  不知怎么还又有了另外一首歌。那歌中唱的也是这个秣陵,歌中之词是这样地唱着,唱着汉家河山在那君臣旧日,江湖朝野中的秣陵: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
  残山梦最真,旧境难丢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这难抛又难忘的秣陵的冬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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