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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京记-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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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仝一摆手,道:“随手之劳,不须挂怀。先生以识景解景之词夸奖在下,其实谬赞。在下愚陋,只知眼前景色甚美,却不知还有什么解释。倒是先生在此自斟自饮,形色间甚为潇洒,想来必以眼前景色为下酒美味,如此说来,倒是识景解景之人,还请先生指教。”

  儒生微微一笑,喝干杯中酒,道:“这望花楼地处曲江池西南一角,从楼上抬头西望,便是杏园了。杏园美景,久已著名,本朝诗人姚合有诗云:江头数顷杏花开,车马争先尽此来;欲待无人连夜看,黄昏树树满尘埃。姚合也是元和年间进士,授武功主薄,人称姚武功,在本朝向有诗名,但这首《杏园》,却算不上佳作。”

  他微一沉吟,又道:“这首七律,起头两句太过直白,略无意韵,就如大白话一般。要知七律比不得古风,最忌起头过平,姚武功这首诗可谓是犯了大忌。不过他三、四两句却接的好,‘欲待无人连夜看,黄昏树树满尘埃’,语出突兀之极,但境界开阔,隐隐有世道人心之叹,直是诗家真言。”

  云仝少年间为父亲所逼,也读过几本诗集,但其后十几年来,眼前多见江湖上刀头砺血,耳边不听先生们子曰诗云,什么意蕴、境界,可说是一窍不通。此时这儒生细细分析姚合这首《杏园》,他听来真如天书,心头很是尴尬。

  哪儒生窥见云仝脸色,知他不懂诗,摇头叹一句:“兄台莫怪,是我酸腐了!什么世道人心、诗家真言,便如隔山观花,不过玄虚之言。”他又喝了一杯酒,起身指着楼外杏园对云仝道:“兄台你看,这杏园中繁华似海,景色异常壮丽,你道杏花是为我们开的吗?”他摇摇头,继续道:“不是,不是。杏花开放,依季节而行,不为尧而绚烂异常,不为桀而颜色黯淡,只是自然而然罢了。但今日如无你我,这杏园之美无人鉴赏,便也只是寂寞而开,寂寞而谢,花开花谢,都落入尘埃。”

  说道此处,又低声吟道:“欲待无人连夜看,黄昏树树满尘埃。”很是动情。他继续道:“世间之事也是此理。想古往今来,多少才华绝伦之士,壮志凌云之人,惜无识才鉴才之人。哪杏花盛开,不过四月间十余天而已,而人间的才华与壮志,更禁不起时间消磨,一朝无人赏识,终不免一生郁郁,死于庸庸碌碌当中。此为命穷,亦为道穷,楚有屈原,汉有贾谊,世不乏人。前辈诗人陈子昂有诗云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着;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也是这个意思;不敏愚陋,然每一念此,也不免心伤其情,涕泪欲下。”

  云仝少年时志在立功边疆,父母故去不过两年,他就投身参军倒了边疆塞外之地,只盼着沙场鏖战,一刀一枪拼出个功名来,即保国家社稷安稳,又可光耀家族门楣。可惜一战过后,己方兵败倒不消说了,他又为一时意气,怒杀了统兵将领,只得逃亡江湖,每每想到此处,心中义愤填膺,便是老天也骂过几回。哪儒生这番话说到了他心坎上,不由叹道:“先生大才,便是眼前这一园杏花,也见出如许道理来,云某受教了。在下愚陋,今日还与些妄人聚会玩闹,改日必到先生府上再行请教。只是不知先生名讳。”

  哪儒生摇摇头道:“我有什么大才?说不得异日也是伤心之人罢了。不敏单姓一个白字,双名居易。”云仝吃了一惊,道:“莫不是华阳真隐顾况顾老先生戏言中‘长安物贵,居大不易’的那位大诗人白居易白学士吗?”

  白居易于唐德宗贞元十六年中进士,当时他还没有什么名气,以诗投赠老诗人顾况。顾况已大有诗名,言语中对白居易甚为戏谑:“长安物贵,居大不易。”然而当他读到白居易早年诗作《赋得古原草送别》中“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之句时,大为惊奇,极度赞赏,形色间甚为敬重,说:“有句如此,居亦何难。老夫前言戏之耳。”这段逸闻,天下传之甚广,白居易也雅好别人提及此事。他见云仝语中如此说来,心下甚为欣喜,道:“华阳真隐戏言,兄台倒记得真切。”

  云仝叹道:“白学士歌诗天下闻名。云某江湖愚陋之辈,也走过不少地方,但从塞北到江南,无人不知‘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作连理枝’;不消说江南各处楼台妓馆,就是江河湖海上撑船打渔的村野渔姑,随口而唱,也是‘江南好,能不忆江南’!”

  白居易讲究“歌诗合为事而作”,重写实、尚通俗,他曾有言曰: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谕也;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哪就是说,诗歌必须写得真实可信、浅显易懂,便于入乐歌唱,才算达到极致。他在长安城,每一作诗,常念于门前不识字的老妪,老妪有不懂之语,往往划去改正,改到她懂为至,此事京兆一带传为美闻。他听云仝说道天下之间尽为歌唱自己的诗歌,正遂了他作诗的志趣,心中更是欢喜异常,道:“不敏薄有诗名,云兄此话,哪是抬举过甚了。云兄自称鄙陋,却是过谦之语。观云兄面相行状,甚有豪迈之气,又且骨骼体魄雄壮过人,以我之愚见,云兄虽沉沦江湖之间,但行事往往超于朝堂衮衮诸公之上,性格更是豪侠仗义,当为汉之朱家郭解一流人物!”

  他一语之中将云仝比为汉代大侠朱家郭解,云仝听了心中大喜,他一口饮尽杯中酒,道:“即承白学士告知名讳,云某贱名,也不敢藏着掖着,上云下仝,只是江湖间粗俗之辈,何敢望古时大侠之万一?不过行走江湖十余年,挂念于心也是行侠仗义四个字,江湖间倒也颇有声名。但这十余年来,交友虽多,知己却是了了,难得白学士看得起在下,今日初见,言语间倒似知道我的心怀一般!”

  云仝往日间颇为不屑儒生之流,以为他们说话则“之乎者也”、“悲秋愁怀”,酸腐之极,行事则婆婆妈妈,毫不爽利。不想今日与白居易一谈之间,甚是投机。便在此时,耳旁却听到一公鸭般沙哑的喊声:“云大哥,我找你许久,却在此处!”回头一看,来人面相丑陋、身材矮胖臃肿,正是“猪鼻子”鲍三郎,心中厌恶之情油然而生,暗暗骂道:这等俗物,来得如此不是时候!

  鲍三郎走到桌前,他已喝的半醉,嘴中尚絮絮叨叨:“云大哥,你一声内急,走出不见踪迹,难道是拉金尿银么?兄弟们都还等着你喝酒呢。”云仝见他当着大诗人白居易的面言语仍是十分粗俗,自己交友如此,一张脸也因之羞的通红,神色间更见厌恶之情。白居易年过四十,极通人情世故,他见云仝神色不虞,怕他当时就发作起来与鲍三郎撕破脸皮,为成全他朋友之义,笑道:“云兄,你这位朋友倒醉的可爱。‘四海之内,皆友朋也’,可否介绍给白某认识?”

  鲍三郎倒毫不介怀,他顺手倒了一杯酒,一口喝尽,道:“就是,就是。云大哥原来这儿还藏着好朋友,也拖将出来,大家认识。一个朋友一条路,我们江湖上的游侠汉子,说得就是朋友义气。”

  云仝面沉若水,劈手夺下鲍三郎手中酒杯,放于桌上,对白居易道:“这位是京城游侠鲍三郎,云某早年间荒唐时结交的朋友。”又对鲍三郎说:“鲍三兄,你行迹怎可如此唐突?面前这位正是鼎鼎大名的白居易白学士,我们鄙陋粗野汉子,还是莫要侮辱斯文,早早离开为是。”向白居易一抱拳,顺手拖了鲍三郎,就要离开。

  谁想鲍三郎久听白居易大名,知道是朝堂之人,莫管四品五品,也是朝廷大官,既有结交机会,哪肯放过?诞着脸道:“不忙走啊。云大哥,你有这样的好朋友,应该早介绍给我们。不知白学士如今在朝内任何职?侍郎?尚书?学士大才,他日必为宰相,皇帝一人之下,天下万人之上,到时须不能忘了小人!”他言语中尽是谄媚之语,又越发醉的厉害,嘴角间竟流出口水,可谓丑态百露,云仝憎恶之极,手上略略用力,一把将他提起,就要拖了走。

  这时,却听楼下喧哗大起,既有军士叱骂之声,又有老者告饶求情之语,更有女子惊恐尖叫,旁边一众嬉笑之声无赖之极。云仝心下甚奇,抬头从栏杆上往下看,见一身穿黄衣之人将一匹绫缎挂于牛车牛角之上,哪牛车上满满装了木炭,旁边一个老者,衣着甚为穷苦,拖住牛车,哀哀哭叫,有一军士,神情凶恶,用鞭子抽打哪位老者。在他们身边,另有几个军士撕扯着一位姑娘的衣服,老者似与这位姑娘是至亲,他拖着牛车的手虽没有放开,却回过头来,向那几位军士哭叫哀告。云仝识得哪军士的衣服,知道是京城禁军神策军,见他们竟当街调戏民女,心头不禁火起。白居易此时也探出头去,一见之下,摇了摇头,叹口气,道:“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云仝奇道:“学士诗兴上来了么?出口成章,倒是好诗。”他见白居易这当口却做起诗来,心下大是不满,暗道:你也是朝廷命官,楼下现放着不平之事,你为民父母,却做什么劳什子诗歌,果然书生酸腐,当不得什么事!

  白居易岂能听不出他话中讥诮之意,他脸色微微一红,道:“云兄不知,这是我去年冬天做的一首诗,诗中所写却与眼前之事甚有关系。这首诗名叫《卖炭翁》,是说京兆郊区穷苦人家老者无他计存身,三九寒冬之日,依然苦苦在山中砍柴烧成木炭。一车木炭逾千斤,得费去多少树木?老者烧成木炭,又要费去多少工夫?一冬天的光景,怕也只能烧区区一车。然而到集市上卖炭换钱,原指望着换取一家老小的吃穿用度,谁想到黄衫宫使一匹红绫,就要牵了炭车而去……”

  云仝听了此话,更是怒火中烧,问道:“宫使?那是什么?”

  鲍三郎半醉半醒之间听到云仝此问,他却欣喜自己知道“宫使”的意思,自夸道:“云大哥,说你行走江湖多年,这京城宫中之事却是所知不多。‘宫使’就是宫中的使唤职事,也就是当今皇帝亲自派出去的使者……”

  云仝一晒,道:“我道是什么东西。原来是宦官罢了!”

  白居易叹道:“正是宦官。云兄,近年来这黄门内监委实嚣张,京城之内跋扈之极,看上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值钱的,劈手就夺了过来,有心的还稍稍给些宫中用不了的绫缎绸罗,甚至有那无赖之辈竟一分不给,口中兀自说道此是宫中所用,是孝敬皇上的,谁敢藏私就是不敬皇上,随意安排个罪名,就要下了大狱。”

  他又探头一看,见那一众军士更加无赖,竟围在一起,肆无忌惮的撕扯起哪姑娘的衣服。哪姑娘身上衣服本就简陋,不过是家常棉布,又是穿了多年,几经浆洗,棉布已洗得甚薄,经不得撕扯,身上已是条条绺绺,亵衣已露了出来,更有军士将手伸进亵衣内,摸摸揣揣。老者已不再紧抓牛车,心下当已知那车木炭已如入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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