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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听三哥故作滑稽地道:“我说,你就别憋着了。你看,从小到大,你就没有什么闺中女伴,不是嫌别人做作,就是嫌别人啰嗦,那时,不是有个卖花的啐嘴丫头粘上了你,整日在你耳朵边念叨些什么小白脸的事,最后,你险些没大巴掌打到别人脸上,终究还是得罪了。所以,我也不指望你有什么闺中密友可以诉说。你为人一向心直口快,最受不得有事憋在心里,这么憋着,怕不憋出病来?所以有什么心事,还是跟我说吧。不跟你三哥说,却要对谁说?我见你这么闷着,已闷得我着实难过。”
铁灞姑感他情意,看了看她的三哥,张了张口,却终于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却听毛金秤默然了会儿,方问道:“可是跟索尖儿有关?”
说这话时,他故意把头埋进肘弯,不去看铁灞姑。
铁灞姑不由一愕,直直地望向她三哥,心想:他怎么会知道?
却听毛金秤叹道:“我还不知道你的脾气?从小到大,是再不肯说一句假话的。那日你从异色门脱困回来,大家问你如何脱困的,你只说了句‘是索尖儿相助’,再什么都不说。别人没留意,我却如何会觉察不出不对?那日,明明是李浅墨与索尖儿都在,你却单说索尖儿相助。以那小子那么点功夫,加上你们异色门那些古怪的规矩,再加上你这么个脾气,又一向最是讨厌他,肯说出是索尖儿相助,这其中,必有隐情。”
铁灞姑一时不由怔住,这些天,她最怕想起的就是那日之事。仿佛只要不想,就可以当它没发生过。
迟疑了会儿,毛金秤一捅她那结实的腰,铁灞姑忍不住一笑,想起小时,要有什么秘密,这个三哥总是要捅着她的腰,逼她笑着说出来的。
笑过后才听她叹道:“我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救我,让我从此欠下了他这一个大人情,怕此生都还不了他。”
毛金秤笑道:“大人情?有多大?有三个哥哥和一个弟弟一起帮你还,还怕还不清?”
铁灞姑却叹了口气,悠悠出神,半晌才道:“三刀六洞。”
毛金秤不由就脸色一变。
他分明已经听清,却意似不信,忍不住开口问了声:“他?”
铁灞姑点点头,拍拍自己左腿,想着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又摸摸自己两个耳垂,低声道:“你知道,当年我与师父失散,据说,师父临终前最挂念的就是我,托异色门同门一定要找到我,不叫我在外面受苦。”
她一时不由失神,想起当年她只觉得脾气古怪的师父。
“所以她们找到我后,就要我在异色门下终此一生,除非、这世上,还有哪个人她们觉得会真心照顾我的。”
毛金秤见她说“三刀六洞”,比了比左腿,却又摸了摸两个耳垂,开始不由怔了下,转念明白后不由哈哈笑道:“那个混小子,这情也不算大,不行,咱们几个哥哥给你凑钱,送他一对耳环好了。”
没想铁灞姑叹道:“还不只如此呢……”
她一时更显得出神,似是回忆起那晚的情形。
“我还……被迫倾尽全力打了他一拳……可还不只如此……她们,最后还强逼他吃下了‘钟情蛊’……以后,如果稍对他有不满,我只要略有言语,她们就可轻松取他性命。”
想想平白无故地,一个人的性命就吊在了自己的手里,铁灞姑不觉得意,只觉得,那像是沉重无比的负担,平白亏欠了人的。
摇摇头,她抬首望向天际:“可直到现在,我还是没想明白,那日、他为什么一定要拼命救我?难道只是为了以后好来折辱我?”
毛金秤此时也不由一脸慎重。他隐约也知道些异色门的规矩,想了会儿后,不由问道:“难不成,那小子真向你求婚了?”
铁灞姑一时一脸飞红,含嗔带怒地望了毛金秤一眼。这话,他就算知道了,又怎么能明说?
毛金秤还很少看到这妹子羞羞窘窘,露出小儿女情态,一时不由哈哈大笑。
铁灞姑恼道:“你笑什么!人家正烦着,你却只当笑话听着。”
却听毛金秤笑道:“我只是笑,那小子果真还有些眼力!不枉你三哥我当初一眼就看中了他。”
铁灞姑不由急道:“我正为这个闹心,你别瞎开玩笑。我现在都不知道他到底是为什么,打的又是什么主意。那小子那么混的脾气,一见面,我还就打了他,我只怕……下次再见面,他就好借着这件事来好好羞辱我的。”
毛金秤望着她脸上神色,却情知,这个妹子,现在最怕的只怕并非索尖儿借机羞辱,而恰恰是为:他如果不是为了要羞辱她呢?
这么想着,他只淡淡问道:“可他若是真心的呢?”
铁灞姑直觉地答道:“不可能!”
毛金秤一双眼睛默默地望向她。
他什么也没再说,心底,却忽生感慨:自己,生来是个身材过于矮小的男人,而他这老妹子,生来偏偏又身材过于高大,他们两个相交甚深,别人看来只怕都觉得有些好笑吧?可单凭铁灞姑方才一句话,他却已经明白,在男女情事上面,这个妹子,与受过无数伤害的自己一样,其实是……充满自卑的。
那其实,也是一种绝望。从小到大,从身边人等或明或暗的暗示里,他们已隐隐觉得绝望。哪怕……哪怕如果有一天,有一个女儿真真正正喜欢上了自己,而自己,敢期待,敢相信,她对自己所怀抱的就是……“爱”吗?
铁灞姑那一句话脱口之后,在三哥脸上,只看到了一种深切的同情。
她这才认真地思考起毛金秤的那句问话。
她稍一索解,猛不由怔在当场,明白了自己最怕的原来不是羞辱,原来却是这个……
……如果他是认真的呢……不行,他比自己怕不小近十岁,就算不说身材相貌,在无论谁看来,只怕也是不般配的,他不会是认真的……可她刚刚有些心安,突想起,索尖儿是什么脾气?整一个混小子,稀奇古怪的,他有什么念头谁保得定?难保他根本不在意于此,不在意别人眼中的年纪、身材、相貌、身世……万一他要真的是认真的呢?
一念及此,她心中只觉辗转难安,无数双小手挠心一般,恨不得可以不想,马上一了百了,一头碰死在那里都好。
却听毛金秤在旁边喃喃了一句:“索尖儿过几日就要开堂了。那小子胆大包天,居然敢开宗立派,我还真没见过他这么小年纪来开宗立派的,又是这么蹩脚的功夫。
“他只怕大有麻烦。前日,我听说他已得罪了辛桧。辛桧那纨绔小儿固不足为虑,可他爹——以辛无畏在长安城的交游广阔,只怕就算有李浅墨帮衬,他这个堂,也不是那么好开的了。”
李浅墨满心高兴,因为他心头忽有了一个主意。
自从那日谢衣把“判然诀”托付与他,托他代为指点方玉宇后,这话,李浅墨一直还不知该怎么跟方玉宇说。
这两日,他与索尖儿、珀奴搬入了连云第大宅,闲暇时分,常随手教索尖儿那些兄弟们几招拳法。这时不由猛地想起,索尖儿手下这些兄弟,有的资质还不错,不好好教教实在可惜了。那何不邀方玉宇过来,请他传授给索尖儿这些兄弟一点功夫,自己顺便也就可与方玉宇共同研讨下“判然诀”了。
李靖所赠的这座宅子极为宽阔,容下索尖儿手下这百来名兄弟倒也是轻而易举。李管家还把宅中财物的账册拿过来与李浅墨过目,李浅墨看了看那些复杂的条目,就只觉得头疼。
珀奴好奇地拿过账册看了会儿,她感兴趣的既不是“金”也不是“玉”,而是那些古怪已极的方块汉字,虽然一个字也不认得,且时不时还把账册拿倒了,她却也看得个津津有味。
索尖儿也凑着扫了一眼,最后只总结出一句话来:“看来,你说得没错,你真的是很有钱。”
说着,他舒舒服服地坐下来,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同情地望着李浅墨,加上了这么一句:“所以,我猜你一定很发愁。看来,作为好兄弟,我只有好好想想帮你怎么花了。”
可不用他想,只听得外面又是“咣”的一声巨响。
听到那声音如此之大,李浅墨就知道,后院那口描金的荷花缸想来又遭殃了——从索尖儿那些兄弟入住这套宅院起,这类声音不时地就可听到。这一声,想来又是索尖儿手下哪个顽皮的小兄弟惹的祸。
索尖儿怒得腾地一下站起,跑出门去怒吼了几声,又转了回来,满脸不好意思。
他挠挠头,冲李浅墨歉意地苦笑道:“那个……我是说要帮你花,可真没说是要这么着花,这些小王八蛋,真的没一个给我长脸的。”
坐下来后,他还犹自叹气,心里想着:这帮混小子,看来回头不好好整治好好管教下是不行的了。
李浅墨这时正坐在案前,他案上左右两边各堆了不少东西。一边,是李管家送来的厚厚的账目,李浅墨扫了几眼后只觉头疼,实在提不起兴趣去看;而另一边,却是一摞崭新的请柬。
李浅墨提着笔,正自在那里写着请柬。
他的字一般,起码跟他的剑比起来,那真是很一般很一般。可珀奴就趴在他身后看着,看到李浅墨每写出一个字,她就会发出一声惊叹,仿佛目睹了什么奇迹一般。李浅墨感觉自己简直如造字的仓颉,而珀奴,却像《九歌》里那些披头散发的美女精怪,怪不得古书上说仓颉造字,字一出,惹得神哭鬼泣,只是,他当时身边哭的是不是如此美丽的鬼神就不得而知了。
珀奴一边看着李浅墨写字,一边还用手指学着在李浅墨后背上画,画得李浅墨只觉得后背的肌肤一紧一紧的,难过得不行。
一开始,李浅墨对她趴在自己肩头还只觉得不适意,可习惯了,倒觉得是自己太过多想。只是这下运笔大不方便。他每写一个字,珀奴就问一声是什么字,所以这请柬写得也慢。
珀奴说起来算是在服侍他,可其实光是在添乱,一时,什么把墨倒在醺香的小香炉里了,把小香炉里燃着的香碰倒了,在案上制造一场小小的火灾了……要不,就是眼见她把自己杏黄色的袖子掉进了墨池里。
李浅墨方一提醒她,她却突发灵感起来,追着让李浅墨在她衣服上写几个字……
所以,这些请柬虽没几个字,李浅墨也写得大为辛苦。
——他在这里写请柬,当然是为了后日“嗟来堂”在乌瓦肆开堂时大宴宾客所用。
他与索尖儿俱都不过是个少年,索尖儿虽比他老成得多,可碰上同龄玩伴,一直压抑的孩子气还能不发作出来?珀奴又天真烂漫。这两日,他们所有的兴趣都集中在嗟来堂开堂这件事上了。
索尖儿兴奋之下,说是要大宴宾客。长安城中,凡是与草莽有关的一干人等,上至成名耆宿,下至市井混混,他都要一个个请来,到时好好热闹上一番,也算在长安城中所有懂技击、混江湖的人中宣称下:他索尖儿的“嗟来堂”现在开堂了。
于是,这写请柬的任务一时变得极为繁重,索尖儿在那儿数名字,李浅墨就在那儿写。索尖儿从小混迹长安,对长安城人头之熟怕是少有可与其匹敌者。他们玩闹之心极盛,所以这份名单在识者看来,只怕未免就有些不伦不类,高下错杂,显得极为混乱。
可他们两个少年高兴之下,又有什么不可以?人生的快乐很多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