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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满场之中,还保持着清醒的不只有他,还有幻少师身边的魉魉、木姊与魍儿。
发出那一声厉叱的正是魍儿。
她方一呼喝,李浅墨脑中第一的反应就是:大食人!
今日百王孙之宴,睽睽众目下,他断想不到,这些大食刺客,当真不达目的不罢休,居然还敢硬来。
可魍儿一声呼喝下,那大食人身形突然加快。
他本罩着一件突厥人的外袍,这时,一身雪白的身影却从那外袍里钻了出来。只见寒芒一闪,那人用的,依旧是李浅墨曾见过的弯形马刀。
魍儿虽喝破了他,却已不及阻拦。
他身形从魍儿身边跃过去,直往前扑,直扑向坐弹箜篌的毕国王子幻少师。
幻少师想来过于沉浸于琴曲,竟未发觉。
可木姊身形一跃,已扑向那个大食人。
她手中的一把短匕一插就插向那大食人肩上。可那大食人竟不闪不避,拼着受了那一刀,连伤带刃地加快身形,依旧向幻少师扑去。空中只见到一条血色的痕迹。
距幻少师最近就是魉魉,她已来不及分光化影,只能合身向前一挡。
可无分身幻影之助,她自己本身修为,当真不堪一击。
眼见那大食人手起刀落,魉魉身形立时摇摇欲坠。她已中招,且伤在胸腹,必是重伤,可她用双手握住了那把刀,只来得及叫了一声:“小王子……”
木姊与魍儿情急之下,都急扑向那大食人身后。
她们同时向那刺客发出一击,让他们惊讶的是,那人居然不闪不躲。她们两人同时击在那大食刺客背上,心中方自略松,却发觉,自己的手竟沾在那大食人背上,一时竟再也拔不开来。
这是什么功夫?
却见那大食人忽回头冲她俩现出一个诡笑,那也是临死前的一笑,这时只听得一声马嘶,一匹白得晃眼的马竟从另一个方向,直冲向幻少师,当真转瞬即至。
马上骑者面目全看不到,只见得空中那把弯刀反射的日光锐利得刺目。
——居然先出手的并不是绝杀者!
魍儿和木姊心中同生绝望。
说时迟,那时快,其实从头一个大食刺客出现,吸引了幻少师三个女子死卫全部注意力,到那匹白马上真正的绝杀者出现,只有一瞬。
可这一瞬,已足以让珀奴惊觉,她只来得及叫了一声:“你干什么……”身子就向幻少师冲去。
李浅墨相距太远,他一惊觉,就已发动。
只见他身影一晃,伸手入袖,空中拔剑,一剑平刺,人如飞渡,就已向那匹白马迎去。
从头一个刺客出现,他就知道,刺客不只于此。
可他终究相距太远,已无暇去援助魉魉,因为他首先担心的就是珀奴。
眼见得珀奴向幻少师冲去,他就已觉得不好。幻少师犹沉浸在琴曲中,没有发觉,珀奴已一扑扑到他的身子上,把他扑倒。
就在这时,刀落下。
白马上突袭的一刀冲着珀奴与她扑倒的幻少师直斩而下。
那匹白马上的杀手转瞬已到!
李浅墨心中一声怒叫!
他已拼尽全力,可就算他这一势阻击全力施为,犹然不及,他在空中已瞥到了血光一闪——那是珀奴的血啊!
血光方溅,他的吟者剑已到。
然后,只听得一声兵器撞击的长鸣。李浅墨的手腕都震得一颤,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吟者剑。
那大食骑客骑在马上的身形也晃了一晃。
好在这一剑,在那马刀足以把珀奴与幻少师整个劈成两半之前,终究还是击中了那柄马刀。
李浅墨与那马上骑者同时心头一震:劲敌!
——两人似乎同样没想到会遇到如此劲敌!
这时方听得一声裂帛之鸣,却是幻少师手中的箜篌之弦为那刀气所断,临断时一阵震颤,发出的裂弦之鸣。
也是这声弦鸣,方把得还沉浸在笑闹滑稽戏中的诸王子拉回到现实中来。
珀奴已伤,生死未卜!
而那骑者转眼就会发动第二击。
李浅墨长吸了一口气,身子直线地在空中一翻,一手撑地,疾掠向马腹之下,要从马腹下刺杀来敌于当场!
可他这回的敌手也当真强悍,一见之下,料敌先机,顾不得切实再补向珀奴与她身下的幻少师一刀,身子猛地下沉,双腿勾在马鞍上,竟侧身倒下,一刀就劈向掠向马腹的李浅墨。
兵器再次交击,这一次,两人都未讨得好,只见两道血色,同时在两人虎口上流了下来。
那来人驱马击杀,马并未停步,这时一击之下,他马依旧前奔,李浅墨交兵之后身形暂顿,就见得那匹马已跑出了丈许。
李浅墨疾顿之下,吐气开声,大喝了一声:
“再吃我一剑!”
身子一腾,快如奔马,由上击下,直冲那骑者又发一剑。
这一剑,他可谓挟愤而出,倾尽全力。
马上骑者料来也知,今日,就算那一刀未曾了结幻少师,也再无机会了。当下并不勒马,反身出刀,迎向李浅墨。
李浅墨只来得及看到那双很深很深,黑如潭底的眼。两柄兵器耀着日芒,这次却未撞击。只为两人同样骄傲,都想借巧力刺杀对方于这一招之下,就在交击前的一刻,各逞身形,险极了的一闪,手中兵刃,也同时一转,避开对方兵刃,直向对方身体刺去。
然后,只听得两声闷哼同时发出。
李浅墨伤臂,而那来人,也伤了左肩。
那马呼啦啦地就又向前冲去。
李浅墨担心珀奴生死,不敢再作追击,疾返身望向珀奴。一见之下,几乎一口逆血倒冲入丹田,只见得珀奴满身血污,全不知是生是死。
李浅墨心头一时又惊又怒,又恨又愧。耳中,只听到亭子那边一连传出了三声鸣响。却是贺昆仑、善本与罗黑黑先后出手,居然依旧拦不住那刺客,只听得一阵疾驰的马蹄声飞奔去远。
可李浅墨已无暇回顾,他一扑扑到珀奴身前,弯腰抱起了她。才发觉她的手居然把幻少师捏得紧紧的。他一时只觉得心头一阵茫然,也不知珀奴此时是生是死……当日,自己从黄衫儿手里赢回了她,难道,就是为了让她命丧于此的吗?他心中一时恼愧无限,目光茫茫然地抬起,却见到那边,遥遥地,魏王李泰面色大变,似正在那里大呼小叫,可李浅墨只见得到他张嘴,全听不见他在喊什么。
他脑中只觉得一阵茫然,可茫然中,他还是看到了那个小侏儒这时在人人惊顾自己这边时,脸上若惊若怖地忽发出惨烈一笑。
哪怕李浅墨此时已惶惑无地,还是在心头立时浮起了一个念头:
天,这不只是一场刺杀,
而是两场刺杀!
然后,他只见那小侏儒张口一喷,一道长长的火苗熊熊而出,那火苗居然色作惨绿,直卷向主人席案后的李泰!
——这第二场刺杀,在众人惊绝之后,心情方松,再无防备时,才更是避无可避!
【三十、吐火罗】
——整个世界于一瞬间似乎都停顿了,一切似乎都变得很慢很慢。
满座之中,诸国王子的惊呼声遥远而细微,李浅墨只见到一张又一张缓缓张大的嘴,阳光迟滞得像这个世界将要走到尽头时那样的荒诞而凝重,所有欲死的阳光正在被大口地吞进那些张大的嘴巴里。李浅墨只觉得那些阳光像一整块透明而密实的琉璃,因为缓慢,所以坚硬,让人吞不下,咽不进。
李浅墨忽然想到:有没有人想过,阳光其实也会死的。是不是在这个世界上,随时都有旧的阳光死去,而新的阳光在诞生,却从没有人为那些死去的阳光伤心过。他们只是在……依旧衣履华丽,享受着、贪恋着,那些他们以为无生无死的阳光。
近百王子个个衣衫华贵,他们的服饰上,那些华丽的珠宝迟滞地反射着瞬息生死的阳光与所有瘫软的人生。而这身外的世界,一如既往堂皇,却又如此荒唐着。李浅墨一时只觉得不可理喻,其实这一切只为了……珀奴那瞬息将逝的生命。
仿佛人世间所有的沙漏一时间都阻滞了,所有日晷上那狭窄的刀锋样的影子都变得迟钝了。李浅墨低头看向珀奴,哪怕相处这么久,他还是头一次这么认真地看她。他一向只觉得她美,但从没有这样,在她皮肤上每个毛孔里看到那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悠长的呼吸……那呼吸是美的,因为那就是生命。
羽门的心法直至此时才显现出它强大的力量——李浅墨记得自己曾问过肩胛:羽门心法的主旨究竟是什么?肩胛想了想才回答他:“你有没有想过,在有些鸟看来,这世界上的一切其实都发生得极其缓慢。这整个世界,对于它们来说都像一场放慢了的动作。在它的一扑翅间,整个世界慢得仿佛它身上掉落的羽毛,在空气中缓缓地坠落。所以,它们才常有机会在那些强大的网罗之间逃逸。”
李浅墨当时还小,看着身遭这个世界,只觉得一切无异。一时无法理解,喃喃道:“可我……”
肩胛按了下他的肩膀:“可能因为你还没有真正经历过生死。羽门心法中,有一些‘障’,不经历那些重大的变化,你是完成不了那层突破的。直到有一天,你看到了一场你真正在意的死亡。那时,或许,你会感到,整个世界仿佛都停顿了,一切都变得很慢很慢。像鸟儿一样,你能在一朵花开的时间里,看到整个季节层次繁复的、一瓣又一瓣的,那绚烂已极的凋零与绽放。那时你将发现,死亡其实很长、极其漫长,而痛苦也随之同样的漫长。”
哪怕李浅墨那时还小,却听得心里也痛苦得迟滞了。
可肩胛忽然笑着说:“那时,你也才会发现,原来你,还来得及做很多事的。”
李浅墨怔怔地盯着此时自己怀中的珀奴。没错,这个世界,其实很慢。
——而他,也来得及做很多事!
他仿佛看到了那大食人挥击而下的马刀割切出来的伤口是如何缓慢地在毁坏着珀奴的生命,仿佛看到了那些将要瘀滞的血块将如何拥堵住珀奴那本该欢快至极的生命。
他忽然伸手一击,一掌就击在珀奴胸口。珀奴身子猛地一震,李浅墨长吸了一口气,然后,以唇度气,将自己苦修多年的“片羽真气”缓缓地度入了珀奴的口里。然后,他猛然起身,一探手,在身边不远处,一个呆立的铁勒王子随从的背上就摘下了一把犀把雕弓。然后,他张弓引箭——
做这些时,他心里只觉得很平静。
他只觉得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比如,阻止这场杀戳。
——杀戳是这个世界里最激烈的游戏,有时,甚至连飞鸟也无法逃脱。但那是、他们的、游戏。李浅墨在心里静静地对自己说:但那是,他们的,不是我的……
——当然也不是珀奴的!
他将要尽自己的全力,带着她,在那场游戏里逃脱。
一切其实又发生得极快。
——承平盛世,朗朗乾坤,一场百王孙之宴,谁料到会闹到如此刺杀迭起的地步?
那边大食人派来的白马刺客方才绝尘而去,这边,居然又发动了一场针对魏王的刺杀。
魏王李泰身边的卫士防护本极严密,但适才为那白马刺客吸引了太多的注意力,几乎人人都将目光投向了李浅墨与那刺客的对击。
如此高手对搏本甚罕见,连瞿长史这等老成持重之人为了那兔起鹘落的一击都不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