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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恨为人妾,花季徒蹉跎。
移情千乘轿,微唱大风歌。
满目蓬蒿遍,春风吹野火。
辛亥风云起,义旗换山河。
我拔三尺剑,尽斩天下错。
还尔自由身,红妆一巾帼。
相伴常相忆,一笑抿逝波……
刘镇守使在诗中说的明白,卜守茹做马二爷的妾是天下大错之一,刘镇守使是要挥剑斩之的。
还有一点,刘镇守使也说的清楚,刘镇守使是想和卜守茹相伴常相忆的。在刘镇守使看来,卜守茹做他的妾还差不多,做马二爷的妾,又受马二爷凌辱,实在是太委屈了。
刘镇守使是革命功臣,民国新贵,年岁也不大,比马二爷小了十几岁,才五十二,讨卜守茹做个四姨太正合适。
那当儿刘镇守使还没有九个姨太太。
卜守茹却不愿和刘镇守使常伴常相忆,她既不想得罪麻五爷惹来地面上的麻烦,也不想公然离了马家落不到家产。
打从那年巴哥哥出走后,她心里再没和哪个男人真好过,她的心早死了,唯有轿号、轿子,才使她活得有滋味,她才不愿让刘镇守使套上哩,——就算对刘镇守使有好感,也还是不愿被刘镇守使套上的。
次日,卜守茹便让仇三爷花了两斗米的价钱找了个老秀才来,要老秀才以她的口气拟首诗回刘镇守使。
诗是拟在一方绢帕上的。诗道:
妾家行轿如行舟,
门前水长看鱼游。
当窗莫晾西风网,
唯恐贵人悯悲愁。
姻缘前世皆有定,
长剑三尺难斩秋。
纵然春光无限好,
武穆亦当觅封侯。
接了卜守茹的诗绢,刘镇守使偏就益发的魂不守舍了,不说不想觅封侯,就连该干的正事都忘了,四下里对人说,这卜姑娘不但俊气,有那立世的大本事,也有学养哩,诗作得好着呢。
刘镇守使身边的老师爷却说:〃诗的意思是好,只是不合仄。〃
老师爷旋即摇头晃脑,诵起了〃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的辙律。
刘镇守使脸皮挂落下来,说:〃你这是迂腐,卜姑娘的诗好就好在破了仄,卜姑娘不同凡响之处,就在于敢破陈规,敢反常情,我就喜她这点!她若是做了我的四姨太,我就叫她专教我那七个娃儿做这种破了仄的诗。〃
过了没几日,刘镇守使又做了一首好诗送卜守茹,是派自己的副官长送去的。诗道:
一巷寒烟锁碧流,
武穆无心觅封侯。
但求娇娘总相伴,
月照双影酒家楼。
不见旗飘山川土,
英魂云桥古渡头。
汉业已随春色改,
当年燕赵几悲秋?
这么一来,卜守茹便难了,就是不想和刘镇守使好也不成了。
刘镇守使宁可不封侯,也要和她月照双影长相守,这番情义令她感动。又知道刘镇守使就是当年的邓老大人,是一城之主,能让她发,也能让她败,就更不敢怠慢了。
于是,卜守茹就和刘镇守使说,明里的妾是不能做的,马二爷年岁已大,大婆子又死掉了,自己一走,就要了老杂种的命,要遭人唾骂的。若是刘镇守使不嫌弃,倒可以做个暗中的妾,也不负刘镇守使这一番知冷知暖的抬爱。
刘镇守使应许了,隔三差五把卜守茹请了去,吃酒、听堂会,也时常做一些男欢女爱的事情。
刘镇守使脱下军装一上床,就不是岳武穆了,一点文治武功显不出,整个像条赖狗,还有狐臭。
卜守茹都忍着,且做出很高兴的样子,时常夸赞刘镇守使好功夫。
诗却作不出了,在床上和刘镇守使说了实话,是请人做的,花了两斗米的价钱。
刘镇守使便笑,说是那诗才值两斗米钱?真是便宜。还说要把写诗的老秀才请来见见。
刘镇守使是真心喜欢卜守茹的,为了来往方便,认卜守茹做了干女儿,给卜守茹的轿行起了新名号,唤作〃万乘兴〃,亲笔题写了招旗、匾额,还为〃万乘兴〃赋诗一首:
麻石古道万乘兴,
缥缈如舟梦里行。
为客不惧山川远,
舆轿如烟遍春城。
卜守茹便把刘镇守使的诗狗肉幌子一般裱挂起来,一下子包揽了官家动轿的差事,和民间大部分的红白喜事。
云福寺和尚福缘法师,原只认马二爷说话,举凡云福寺做佛事,都让施主用马记老号的轿,这一看刘镇守使抬举卜守茹,也就变了,要施主用〃万乘兴〃的轿,让〃万乘兴〃包办丧事。
生意越来越好,卜守茹就不断更新轿子,还为轿夫们置了蓝布红边的新轿衣,轿衣后背上〃万乘兴〃三个大红字,就像一团团火,烧得马二爷的三十多家老号自愧形惭,再不敢有非分之想。
〃万乘兴〃的轿子货色新,座位也宽大、舒适,就是不讲刘镇守使的面子,城里人也都愿坐,且不惜多付力资。而马二爷则日渐老了,又只知道抽大烟,一门心思早不在轿上了,马记老号轿子烂了无钱维修,号衣破了无钱添置,呈出一派败相,自是难招来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能抬抬散客,走走街轿。
后来,还有许多轿夫干脆甩了老号,都到〃万乘兴〃来了。
第十三章
然而,马二爷终究是侍弄了一辈子轿子的,轿行、轿子早已成了马二爷生命的依托。故尔,马二爷对〃万乘兴〃的兴盛和自家马记老号的衰败实是很不甘心的,在最后的岁月里,马二爷还是拄着拐棍挣扎着从烟榻上爬起来了。
也直到这时候,马二爷才终于承认了这场光复石城的革命,和这革命造出来的民国镇守使。
马二爷要振兴自己的轿业,不承认民国的镇守使是不可以的。
民国的镇守使是石城的新主子,就是当年的邓老大人,——那权势像似比邓老大人还大。当年的邓老大人没兵权,且还要受江防会办府的节制,民国的这位刘镇守使以中将师长的身份主持着一城军政,简直就是个土皇帝。
刘镇守使抬举卜守茹,卜守茹便发达了,发达得让马二爷眼红。
这贱货咋着贴上刘镇守使的,马二爷不用问也知道:必是卖弄风骚无疑。每每看到镇守使署的副官、护兵来接卜守茹,去镇守使署吃酒、听戏,马二爷常会目送着卜守茹远去的的背影瞎揣摩:这贱货大许又要去和刘镇守使上床了。
那当儿,马二爷已管不了自己的小妾,自己又力不从心,便对这种事看淡了,心下不再气卜守茹去和刘镇守使睡,只气卜守茹仗着刘镇守使和他作对,把个〃万乘兴〃生意搞得这般红火,把他马记老号的主顾都夺走了。
还恨自己不是年轻、漂亮的女人,没啥风骚可供卖弄。
后来,一下子开了窍,才又想到:卜守茹终在名义上是他的小妾,他与其让卜守茹拿自己的身子私下里送人情,还给他添累,倒不如他来做这人情了。他马二爷实可以把卜守茹公然送给刘镇守使,让刘镇守使记他一笔深长而久远的情分。
这样做的好处极明显,一来永远的从马家门里除却了一个祸害;二来又笼络了刘镇守使,——就算刘镇守使日后不能帮他,至少不会害他;三来也就给卜守茹这野马戴上了铁笼头。
马二爷认定,刘镇守使气焰薰天,不是一般等闲人物,卜守茹一旦正式做了刘镇守使的姨太太,刘镇守使断然不会再让这贱货依然这样抛头露面满世界弄轿,没准会一把将卜守茹的〃万乘兴〃都掠到自己手里。
这一来,卜守茹就完了。
马二爷宁可对刘镇守使拱手认栽,却不能败在卜守茹手下。
一个女人,且又是给他做了小妾的女人,断然没有成功的道理。
这实在是个好念头。
这好念头让马二爷激动不已。
马二爷便抽着大烟日思夜想,——想着咋把奇%^书*(网!&*收集整理这极难说的话去和刘镇守使说开?马二爷自己是不好去说的,——把自己的妾拱手送给人家,还陪着笑脸,马二爷做不出,就算是承认了革命,和这革命造出的刘镇守使,也仍还是做不出的。
让麻五爷去说也不行,一者麻五爷和卜守茹原本就有一手,二者革命后马二爷也再不和这混账东西多来往了。
万般无奈,马二爷才极不情愿地去和贴心家人刘四商量了。
刘四听罢马二爷的述说便道:〃嘿,我的爷,你真是糊涂!这种事哪用得着找别人?您老不要卜守茹还个好办?一纸休书就把她打发了!〃
马二爷说:〃那倒不好,我老了,不中用了,本意原是要成全这贱货和刘镇守使,这一来,倒像是我容不得这贱货了……〃
刘四道:〃那也好办,您老只要当面把这话里的意思和卜守茹说透,卜守茹也自会去和刘镇守使说的!〃
也只得这么办了。
又想了几日,马二爷自认为想得已是很成熟了,遂决定正式去和卜守茹开谈。
开谈这日,马二爷让厨子做了不少菜,还破例亲自给卜守茹酌了酒。
卜守茹不知道马二爷葫芦里卖的是啥药,觉得很愕然,盯着一桌子酒和菜不动筷子,不冷不热地问马二爷:〃今日是咋啦?为姑奶奶的'万乘兴'庆贺么?〃
马二爷强作笑脸道:〃就算是为你庆贺吧!〃
卜守茹说:〃好,既是为我庆贺,这酒姑奶奶就喝——〃
言罢,卜守茹把面前的一杯酒端起来,喝了个底朝天。
马二爷又给卜守茹把酒斟上了,话也说得动人:〃卜守茹呀,打从进到马家门里,这许多年,你是吃了不少委屈的,我心里都知道,这杯酒你再喝下去,就算爷给你赔个不是吧!〃
卜守茹这时警觉了,——没想到马二爷把她送给刘镇守使的坏心思,只想到马二爷在酒里做手脚,便狐疑地瞅着酒杯问:〃二爷,你莫不是要算计我吧?〃
马二爷笑道:〃如今不是往日,你有刘镇守使做靠山,推还敢算计你?〃
卜守茹说:〃你莫提刘镇守使,他做他的官,我弄我的轿,我们本是不相干的!〃
马二爷道:〃不相干,刘镇守使咋给你的轿号写字题诗?咋老派人来接你去吃酒、听戏?〃
卜守茹适时地记起了当年那场凌辱,以为马二爷要拿这事做文章,便站起来说:〃咋?疑上刘镇守使了?是不是还想把姑奶奶再吊一回?!〃
马二爷忙道:〃卜守茹,你看你,都想到哪去了?你也知道的,这几年我是想开了,哪还多问过你的事?!〃
卜守茹不做声了。
马二爷自己喝起了酒,边喝边说:〃不过,今日为着你,我倒要管一回闲事哩。〃
卜守茹不知马二爷要管啥闲事,益发糊涂了。
马二爷接着说:〃我已是风烛残年了,用你咒我的话说,是手趴着棺材沿了,或许再没几年活头。可你呢,正年轻,好日子还长,我就想放你一条生路。〃
卜守茹惊问道:〃啥……啥生路?〃
马二爷苦苦一笑说:〃你和刘镇守使的事,你心里有数,我心里也有数。这些日子我常想,刘镇守使不是麻五爷,人靠得住,又有权势,和你倒正是一对。你们与其瞒着我,这般私下往来,倒不如干脆住到一起去算了……〃
卜守茹惊道:〃马二,你……你莫不是疯了?〃
马二爷道:〃我没疯,我是想了许久,才和你说这话的。这样好,这样一来成全了你们,二来我这门里也肃静了。〃
卜守茹呆了。
马二爷又道:〃只是咱得好合好散,过去那些冤仇都别再记了,彼此多想想人家的好处。这阵子我就常想你的好处:你不管咋说,终是给我生了个儿子。〃
卜守茹这才回过神说:〃可我倒想不起你有啥好处……〃
马二爷叹了口气:〃我现在有这份心意放你的生,还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