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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真荒唐。马二爷就当卜守茹不在眼前,又勾着头,很动情地对卜大爷说:〃卜大爷,你好生想想,能……能干么?你可还有当年和四喜花轿行打架的劲头?你我两个弄轿的男人可还有本事与'万乘兴'抗一抗?你要觉着不行,我……我也就认了,干脆把轿号都……都给卜守茹,就算……就算咱这辈子是做了场梦……〃
卜大爷独眼里流出了泪,哽咽着对马二爷道:〃我……我干!我说过的,我还要重回石城!我……我这辈子除了轿,没……没喜过别的,打从那年揣着两个窝窝头到独香号来,我就离不开轿了!这……这十年,我做梦都梦着轿!〃
卜大爷当时就想,他要好好干,把十年前和闺女说过的话变成现实,他没有腿,却有脑袋,他要用脑袋去玩世界,要让闺女败在他手下,也把闺女捆着送回乡下。
——自然,还要让马二爷输个干净。
他这辈子的对手就是马二爷,不是马二爷,他落不到这地步,今天,就算马二爷把天许给他一半,他日后也不能放过马二爷的。
马二爷似乎没看出卜大爷的心思,又对卜守茹道:〃卜守茹呀,我……我马二明人不做暗事,今天当着你面说清了,这爹你不要,我……我要了,我……我已是要死的人了,这么着,也……也不是想和你拼,是你要和我和你爹拼……〃
说这话时,马二爷脸上的表情很沉重。
卜守茹却只是笑,边笑边说:〃这又何必呢?说到底都是一家人,你们老的老,残的残,就不会享享清福?我早就说过,轿号让我一人弄着不就结了,我弄好了,大家不是都有好处么?你们得承认,你们的好日子早就过完了,打从邓老大人一死就过完了,咋弄轿子,你们都得看我的。不服不行,不服你们就去看看姑奶奶这盘买卖!〃
马二爷阴笑道:〃别……别把话说得这么绝,咱……咱还是试试吧!〃
自此,卜大爷住进了马家,成了马二爷弄轿的盟友,两个失败的男人似乎都忘了往日不共戴天的仇恨,一起合计着重整马记老号。
为跟上民国的新时代,二人还给老号换了名,改作〃老大全〃。双方又各自出资六千元,从上海订制了红缎绣花轿衣,更新了八百乘轿子。
准备停当,重新开张头几天,雇了百十号人,抬着几十乘花轿,几十架抬盒,并那头锣、旗伞,吹吹打打,招摇过市。
嗣后营业,〃老大全〃各号轿资收得也少,比〃万乘兴〃低了一成半,说是不为赚钱,只为争口气。
城里商家百姓看着这一户门里的两家轿行这般争斗,都觉有趣,两边的轿都坐。坐在〃万乘兴〃的轿上骂〃老大全〃,坐在〃老大全〃的轿上就骂〃万乘兴〃,反正只要能少付力资就好。
麻五爷一见便气了,让手下的帮门弟兄暗里使坏,专叫〃老大个〃的新轿坐,坐在轿上满城乱转,待得下了轿,分毫不付,还打人,撕人的绣花轿衣,吓得〃老大全〃的轿夫们有新轿衣也不敢穿,怕被撕坏了赔不起。
卜守茹心定得很,根本没把这一老一瘫的两个废物放在眼里,又觉着麻五爷和帮门的弟兄做得过分了些,便对麻五爷说:〃老五,'老大全'轿主不单是马二爷,也还有我爹,咱得客气点。〃
麻五爷嘴上应许了,私底下仍是对〃老大全〃使坏。
麻五爷那当儿早把卜守茹的〃万乘兴〃轿行看做自己的了,已想着在刘镇守使一朝垮台后,就把卜守茹连同她的轿号一并接过来。
刘镇守使这年春里已有了麻烦,原先巡防营的钱管带,现在的钱团长,和刘镇守使不和;归刘镇守使节制的秦城的王旅长则公然反了,城中几次传着,说那钱团长要伙着秦城的王旅长打刘镇守使,来个二次革命。
麻五爷帮门的弟兄老使坏,卜大爷和马二爷气了,终有一天,在卜守茹进家时,卜大爷冷不防把盛着沸水的碗砸到卜守茹头上,差点把卜守茹砸死。
卜大爷失去了理智,看着闺女满脸是血躺在地上,还爬过去要掐死闺女。
马二爷硬让刘四把卜大爷拉住了。
卜大爷被刘四拉着还直吼:〃掐死她,你让我掐死她!你马二怕事,我不怕!我是她亲爹!〃
马二爷心里只是暗笑:他怕啥事?他才不怕事呢!不是为了弄死卜家父女,他才不会把卜大爷大老远从乡下接来哩!
不过,按马二爷在独香亭茶楼上的精心设计,卜守茹该死,却不是这时候死,她得等到卜大爷死后再死,这样,卜守茹名下的六十多家轿号就是马二爷和小天赐的了。
二爷的阴谋是完美的:先利用卜家父女的仇恨,造出尽人皆知的争斗,然后,毒杀卜大爷,嫁祸卜守茹。
看着卜大爷和躺在地上的卜守茹,马二爷一颗苍老的心在胸腔里跳荡得疯狂,昏花的眼前浮起一片红红绿绿的轿子,红红绿绿的轿子都在麻石道上飘,伴着轿夫们飞快迈动的腿和轻盈飘逸的脚步……
第十七章
后来,卜守茹常想,她有过爹么?啥时有过爹?那个把她聘给马家老东西的瘫子会是她爹?四处放她臭风的会是她爹?做爹的会和自己闺女斗成这样?会把一碗沸水砸到闺女头上?
这都是咋回事呢?
难不成是前世欠了这瘫子的孽债?
这年秋天,裹携着城市上空恶臭味道的风,把一股萧杀之气吹遍了石城的大街小巷。
刘镇守使和秦城的王旅长准备开仗,大炮支到了城门上,城里三天两头戒严禁街,抓王旅长的探子。驻在城外的钱团长名义上还归刘镇守使管着,实际上已和王旅长穿了连裆裤,上千号人随时等着王旅长的队伍开过来,一起去打刘镇守使。
萧杀之风也吹进了卜守茹心头。
卜守茹躁动不安,脸色阴阴的,总想干些啥。
开初还闹不清想干的究竟是啥。
后来才知道是想杀人,杀死那个瘫子,也杀死马二爷,彻底结束他们的野心和梦想!
头上的疤,时时提醒着卜守茹关乎仇恨的记忆,杀人的念头便在脑子里盘旋,眼中总是一片血红。
然而,终是怕。
父亲在大清时代就告过她忤逆,今日真把父亲杀了,忤逆便是确凿的了,连马二爷一起杀,就是双料的忤逆。
这和刘镇守使打仗不同,刘镇守使打仗有理由,她没有。
她只能等待,等待着他们老死、病死,被炮火轰死。
卜守茹由此而对巴哥哥的思念益发深刻了,常在梦中见着巴哥哥回来,用小轿抬着她满世界兜风。
还梦见她和巴哥哥离了石城,随着个挺红火的戏班子闯荡江湖。
梦中的巴哥哥依旧是那么年轻,那么憨厚,都十一年过去了,巴哥哥还是老样子。
醒来时,总不见巴哥哥,满眼看到的都是轿,她的轿和马二爷的轿。
这些轿载走了她十一年的光阴,十一年的思念。
她就流着泪想,如果这十一年能重过一回,她决不会再要这些轿了,她得由着自己的心意,由着巴哥哥的心意活。
没和巴哥哥生下一个儿子,是卜守茹最大的憾事。
如果那夜能和巴哥哥生下儿子,巴哥哥不会一去不复返,为着儿子,巴哥哥也会和她一起等待马二爷的死期。
又想,天赐若是巴哥哥的该多好,就算巴哥哥不回来,她也愿为天赐拼到底,可天赐偏是麻五爷的,又被马二爷教唆的不认亲娘。
她十一年来苦苦拼争的一切是为了啥,真是说不清哩!
那年秋里,肚子里又有了,是刘镇守使的,麻五爷以为还是他的。
卜守茹看得出,麻五爷早把〃万乘兴〃和〃老大全〃都看成自己的了,就防了一手,偏不讲怀着的孩子是刘镇守使的,怕麻五爷使坏,只由着麻五爷去打自己的如意算盘。
麻五爷的如意算盘也简单,就是静候着马二爷一朝归天,自己对马卜两家进行全面接收。
被卜大爷用碗砸过以后,卜守茹再不愿回马家,就和麻五爷住到了一起。麻五爷嘴上说的好听,心里却想着马二爷来日无多,极怕马二爷一死落不到家产,便劝卜守茹回马家生了孩子再说。
卜守茹不愿,一来怕自已被杀,二来也怕自己会于疯狂之中去杀人。
麻五爷非要卜守茹去,说是这孩子也得让马二认下,不认下日后不好办。
卜守茹这才道:〃那好,你就去和马二爷说,看他可愿认!〃
麻五爷欺马二爷老不中用,态度很蛮横,哼了一声说:〃他老棺材敢不认!不认老子有他的好看!〃
卜守茹很想瞅瞅麻五爷如何让马二爷好看,就和麻五爷一起去了。
马二爷得知卜守茹真怀上了麻五爷的种,早就气青了脸。
卜守茹和麻五爷一进门,马二爷就用拐棍支撑着身子,哆哆嗦嗦对麻五爷说:〃卜守茹这……这贱货回来我……我没话说,只……只是这……这肚里的孩子咋办?〃
麻五爷嘿嘿笑着问:〃二爷,你看呢?〃
马二爷道:〃我……我看啥?你……你们弄出的杂种,关……关我屁事?!〃
麻五爷笑得益发自然和气:〃咋不关你的事?卜守茹终还是你们马家的人,把孩子生在我那儿,马家不就丢尽脸了么?二爷你还做人不做了?〃
马二爷气疯了:〃我马二早……早就不做人了,早……早就当了王八,可…可就算老子当王八,也……不能再养王八蛋!〃
麻五爷仍不气,又深思熟虑说:〃二爷,咱们谁跟谁呀?你心里得有数才是。那事我瞒了卜守茹十一年,本不愿说的,今日,却不能不说了:二爷,我问你,当年不是我替你往卜大爷的轿号里放炸弹,你能把卜守茹弄到手?卜守茹算你的,也该算我的,对不对?咱俩谁都不算做王八的……〃
也是活该有事。
麻五爷说这话时,卜大爷正被人抬着从门外进来,听到麻五爷说起放炸弹的事,愣了,独眼发直,凶光射到麻五爷脸上,咬住麻五爷不放。
卜大爷没容马二爷再插话,便挣开抬他的两个下人,瞅着麻五爷问:〃麻老五,当……当年的炸弹原……原是你放的?你……你哪来的炸弹、洋枪?〃
麻五爷不以为然,把头一扭冲着卜大爷道:〃嘿,卜大爷,你看你,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还追个啥呀?今个儿咱得一起对付马二才是!〃
旋又瞅了卜守茹一眼:〃卜守茹,你说是吧?!〃
卜守茹也没料到当年往卜家轿号放炸弹的是麻五爷,便道:〃我还能说啥?却原来你们都是一路的混蛋!〃
麻五爷又笑:〃哟,我的姑奶奶,咱可得凭点良心,没我们这一路的混蛋,哪有你的今天!〃
卜守茹想了想,说:〃倒也是。〃
这么说着,卜大爷已在往麻五爷面前爬了,爬到麻五爷面前,一把搂住了麻五爷的腿:〃麻老五,你……你今个儿得给我说清楚,炸弹和洋枪是……是哪来的?〃
麻五爷大大咧咧道:〃卜大爷,你想能从哪来呢?还不是从巡防营弄来的么?我不愿干,马二爷就许了我二百两银子。我仍是不愿干,——倒不是嫌银子少,而是觉着太毒了些,就劝马二爷打消了这坏主意。马二爷那当儿横呢,硬要我干,还说,我若不干,他就向邓老大人告我,我呢,是真通革命党的,就怕了,就违着心干了。〃
卜大爷又问马二爷:〃是么?〃
马二爷挂着一下巴的口水鼻涕,敷衍道:〃你……你听他瞎……瞎扯!〃
卜大爷认定不是瞎扯,松开麻五爷,又往马二爷面前爬,马二爷有些怕,一边努力向后退着,一边说:〃卜……卜大爷,你……你可……可别听麻老五胡扯,他……他这是成心要坏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