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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是心烦顺口胡说的。你就这样当真么……
其实从三姨太生下儿子的那天起,李乃敬的夫人李王氏就看清楚了自己身后的这件事情,她知道早晚有一天自己这个夫人的位子,是要让给那个为李家生了儿子的女人。其实,李乃敬先后娶回来的这三房姨太太,都是李王氏一手操持的。选人,看相,判生肖,测八字,包括接亲的日子,办事的酒宴,都是李王氏一一过问安顿停当了,丈夫才去应付场面的。李王氏的贤惠明理在银城是有名的。当初选定三姨太的时候,李王氏曾预先见过一面。一乘小轿从侧门里抬进来一个只有十五岁的黄花姑娘。十五岁的黄花姑娘一下轿,李王氏就看见她两只眼睛里洋溢荡漾的秋水。李王氏就想:这女人是个生儿子的种。娶亲过门的前几天,李王氏就要李乃敬住在自己的房里好好调养身子,等到娶过亲来三姨太破身的第一天,李王氏私下里悄悄询问丈夫,三姨太破身的时候是个什么情形。李乃敬笑笑,这女人浑身抖得像只兔子。李王氏就告诉丈夫,这一回你安心吧,三姨太要给你生个儿子出来。在婚床上跳如脱兔的三姨太,一夜之间从十五岁的姑娘变成了一个女人。一年之后,这个生下儿子的女人,很快的变成了一个深谙世故人情的姨太太,那两只水波荡漾的眼睛把九思堂上下打量得清清楚楚。每当逢年过节,老爷过寿,全家老少共聚一桌的时候,三姨太就理所当然的抱着儿子坐在老爷身边,三姨太就明白自己怀里抱的是一架登天的云梯,是一座铁打的靠山,水波荡漾的眼睛里就油然地流淌着得意。在九思堂的府院里,三姨太除了对老爷惟命是从之外,另一个她一直小心迎奉的人就是夫人李王氏。因为年龄悬殊的关系,三姨太在夫人面前一直扮着一个唯唯诺诺的孩子,一直扮着一个小心孝顺的小辈的角色。双喜生下来以后。九思堂的总办终于有了传宗接代的儿子,正所谓十亩旱田里的一根独苗,大家终日金枝玉叶的宠着惯着,所以一直到了三四岁上也不忍断奶。双喜常常不知在哪里玩得累了渴了就跑回来,不管旁边有人无人,照直扑进母亲的怀里撩起衣服抓住奶头就吮。三姨太那两只颤颤的奶子,一片雪白的胸脯,便常常会仪态万方的袒露出来。这件事终于招致了另外两位姨太太的攻击和不满。可是三姨太并不去和那两个女人较量,她瞅准了机会在夫人房里撩逗儿子:“双喜,大妈妈的奶比我的甜些。”双喜扑上去缠着非要吃,夫人没有办法只好依他,双喜的一只小嘴把夫人吮得痒痒得笑起来:“双喜呦,我这两只干袋袋哪里会有奶水给你吃。”从那以后,九思堂里再没有人提吃奶不吃奶的闲话。
到了七月初七的那天,李王氏的病情忽然转好,精神也好得出奇,她甚至提出来要全家人一起到抱秋半岛的云影亭上去“乞巧”,共度“七夕”良宵。看到久病的妻子竟然有了起色,李乃敬大喜过望,连忙命人清扫亭子,并要厨房精心配制一应糕点食品。
七夕的晚上,天清如洗,繁星似锦,牛郎织女隔着那道清洌渺远的天河遥遥相望。清洁爽心的云影亭前设起香案,三炷香烟袅袅荡荡地升入星空。香案上摆着各色油炸糕点,油炸南瓜花,和枇杷、蜜桃、西瓜一类的时鲜瓜果。香案前的木几上摆了一只景泰蓝圆盆,盆里静静盛满清水,盆下边放了乞巧用的豆芽和南瓜尖。等到乞巧的时候,由人随意从这两样之中挑一样放在水面上漂浮,盆底投射出的影子若是笔形日后会得子,若是花形就会得女。在郑重其事地焚香点烛叩拜双星过后,李王氏被三姨太搀扶着靠在那张特意为她准备的藤椅上,笑着吩咐女人们乞巧:
“你们都来试试,看看得儿子还是得千金。”
手疾眼快的三姨太慌忙抢到前面去掐起一只南瓜尖:“我先来给夫人乞巧。”
李王氏摆摆手:“我老太婆还乞啥子巧”
“那我就给夫人乞个吉利。”
说着三姨太把南瓜尖轻轻放在水面上,月影烛光之下,清澈的盆底投出一个微微漂动的影子,三姨太欢呼起来:
“夫人,夫人,是笔!是笔!这影子真真就像一支笔,夫人该有弄璋之喜呢!”
另外的两位姨太太和丫环们也一起围过去,两位姨太太看了那个说不清像笔还是像什么的影子后,相视一笑,也只好跟着附和:
“三姨太乞得好,是有些像笔呢。若是我们来乞,绝不会有这么好的手气,说不定会乞出些啥子来。”
听了这话三姨太退到一旁,委屈地看着夫人。李王氏又摆摆手:
“今天七夕,我们大家都来乞巧取乐的,莫说啥子手气不手气的话。”
在一旁陪着女眷们乞巧的李乃敬,把这些看在眼里已有了三分不快,只是为了不扫夫人的兴他不便多说。李乃敬心里清楚,夫人一旦真的去世了,这三个姨太太之间不知要生出多少是非来,只要一想到这些女人的是非,他就心烦,就头疼,就想起那句“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圣训来。李乃敬看着比自己小了三十五岁满眼秋波的三姨太,遗憾地感叹:怎么偏偏就是这个女人给我生出儿子来。
坐累了的李王氏要人把她扶起来,缓缓走到云影亭外的石台上,手扶栏杆对着满塘荷花和满天的繁星问丈夫:
“你还记得我们来这里乞过多少次巧么?”
李乃敬摇摇头。
“你记不得,我也记不得了。只是一晃几十年再用到乞啥子巧了……”
说了这番话李王氏若有所思地微笑起来。正笑着,忽有一颗流星耀眼地划过星空,从银光锦簇的天幕上掉下来,夫妇两人都有些惊呆,李乃敬急忙掩饰着打趣:
“它是嫌天上太挤,到我们地上来找清闲的。”
李王氏并不应答丈夫,黯然神伤的沉默了半晌,倦倦地说了一句:“我累了。”
一九三五年夏天,七夕乞巧之后的第三天,九思堂总办李乃敬的夫人李王氏,丢下她侍奉了几十年的丈夫和家事,溘然谢世。李乃敬亲手操办了夫人的丧事。为表哀思李乃敬不惜钱财,极尽隆重之能事,请来白云寺的高僧一百零八人,念经诵佛超度亡魂;另请九十九位道士,设坛拜忏为亡人解冤洗业;请来富春班唱三天大戏,请来邻近三县的焰火艺人放焰火三夜;奠酒连摆三天,凡来烧香磕头的人都发孝帕一张,都请入席,几十里外的人也赶来银城吃九思堂的奠酒。真正像民谚所说“一家铙钵响,十里不烧锅”。出殡的那天,银城周围数县乡绅云集九思堂,车水马龙,赶来参加执绋的龙灯、狮子不计其数,夫人李王氏的棺木从九思堂双牌坊已经逶迄排出十里,九思堂的院子里还有人在等着起身。历时五十余天的丧事九思堂礼房除去收下无数挽幛、冥器之外,另收银洋三万五千块,账房支出银洋八万块。九思堂总办夫人的这场盛况空前的丧事,十几年间一直是银城人口头上的谈资。所有的人都无比羡慕这个女人身后无与伦比的哀荣。
在这场盛大的葬仪之后不久,银城人又知道一条新闻:九思堂总办李乃敬把生了儿子的三姨太扶为正室,三姨太比九思堂李老爷小了三十五岁。
三
六年前喝下表妹暗放的砒霜侥幸未死的白杨氏,六年后觉得自己也许正慢慢处在更有利的地位上,因为这六年当中柳琼琚只生下一个女儿,并没有再生下儿子来。六年前痛奇%^书*(网!&*收集整理失爱子的柳琼琚,一直在仇恨之中等待着报复的机会,六年的仇恨非但没有使她衰老,反倒使她变得冷艳如仙。所以,一九三五年夏天,高高兴兴从省城返回白园来度暑假的白秋云,并不知道她正落进两个女人生死相拼的仇杀之中。七年的学校生活使白秋云出落得更大方也更漂亮了,更大方也更漂亮的白秋云心里自然也藏了更多女人的秘密。她现在是省城师范大学国文系一年级的学生,但是她投考这所大学的这个专业,与一切学业上的志向都毫无关连,只因为李乃之在她之前考进了这所大学。这个藏在心里的秘密使白秋云时而明艳如花,时而惆怅如竹。可是,明艳如花,惆帐如竹的白秋云并没有想到,一九三五年夏天,母亲白杨氏在家里准备了一个表哥在等他。回到家里放下行李梳洗完毕之后,白秋云走到楼上母亲的房间,打开屋门的时候,看见敞开的窗口下边有几分苍白文弱的表哥。母亲指着说:
“这是表哥,叫文达。这是秋云。”
白秋云点点头。有些窘迫的表哥也点点头。母亲又说:
“表哥以后就留在爸爸的公司里做事情,你表哥就住在我们家。你们年轻人些以后多在一起耍,你有事情就找表哥帮你做。”
白秋云笑道:“我的事情只有上学期没做完的作业,不知表哥会做不会做。”
表哥那张原本就有些窘迫的脸,涨得越发红起来。
白杨氏嗔怪道:“秋云,你莫捉弄人。你表哥没有读过大学,可也是高师毕业,不比你差。”
白杨氏把外甥接到白园来时说得很清楚:“文达,这件事情我只做得一半主,剩下的要看你自己,你若能讨了秋云的喜欢,秋云爸爸那里就好办了。等你们结了婚,这么大的一份家业少说也有一半是我们的,那妖精再生不下儿子,我们就不止一半。”
听姨妈这样斩钉截铁地讲,文弱的文达就有几分胆怯,就觉得自己怕是胜任不了这副担子。文达来到白园的第一天,就在楼前水塘的石桥上碰见了姨妈说的那个妖精。那妖精一身雪白,连脖子上的项链也是一圈晶莹耀眼的白珍珠。三人遭遇在一起的时候,妖精艳红的嘴唇后边露出白灿灿的牙齿来笑着问:
“这么俊俏的小伙子是哪一位呀?”
文达站在姨妈身后就红了脸。文达觉得这妖精漂亮得太过分,漂亮得叫他不敢直视,幸亏中间隔着坚不可摧的姨妈。姨妈不卑不亢地回道:
“这是文达。我的外甥。”
妖精又笑起来:“文达,唔,名字满好听。文达,以后你叫我表姨可以,叫我的名字柳琼琚也可以。在这个家里用不着那么多的规矩。”
文达笨拙地应对着,跟在姨妈身后和妖精擦身而过,擦身而过的时候文达闻见一股令人心荡神驰的奇香。走到姨妈屋里文达说:
“那女人真像个妖精。”
白杨氏冷笑着:“你以后可要当心这妖精,她是啥子事情也敢做的。”
文达以前已经从姨妈嘴里灌满两耳朵有关妖精的种种丑闻,他甚至听姨妈暗示过这妖精曾经起过杀人的狠心。现在见过了妖精,文达在心里依靠想象充实着姨妈的暗示,想象着一个一身雪白红唇皓齿的女人,夜半时分在一轮明月下游荡在白园的树影和竹丛当中,手里握了一把雪亮的匕首。可不知为什么这样想,不但没有觉得恐怖,反倒想起李商隐的诗意来。
为了讨姨夫的喜欢,文达在大兴公司做事处处小心谨慎,对姨夫交办的事情一丝不苟,不敢半点疏忽。白瑞德觉得这倒是一个可以栽培的年轻人,但是白瑞德并不知道这个可以栽培的年轻人,还肩负着另外一项艰巨的使命。可柳琼琚却是第一眼就看穿了白杨氏的打算,她在心里嘲笑着这个老女人的无能——竟挑了这么一个说话就脸红的雏儿来和自己做对。真可惜了那张好看的白脸面。她决心开开白杨氏的玩笑,于是整日价摆着表姨妈的派头支使那个俊俏的小伙子,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