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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了那张好看的白脸面。她决心开开白杨氏的玩笑,于是整日价摆着表姨妈的派头支使那个俊俏的小伙子,不是要他去楼上房间里替自己拿手袋,就是要他为自己把茶杯端过来。表姨说了话,文达不能不做。可文达分明看见姨妈那张阴沉着的脸,于是就越发的尴尬,越发的窘迫。有一次,柳琼琚索性当面戳穿了白杨氏的圈套:
“凤仪,你看以文达的品貌人才,娶我们秋云合适不合适?”
白瑞德大不以为然的摆摆手:“哪里话?秋云连见也没见过,怎么就提得这些事情。秋云的婚事你们都不许插嘴。”
柳琼琚得意洋洋地打量着恼怒的白杨氏和窘迫的表外甥,脸上分明写着一句话:莫把事情想得太安逸!受了窘的文达被眼前这个辞锋冷锐的女人激怒了,这怒火让他从窘迫中抬起眼睛来朝那个悠闲的女人刺过去。可文达没有想到,刺过去的时候自己竟意外地迎面落进秋波荡漾的温柔里去。柳琼琚不紧不慢地打量着生了气的年轻人“文达,你不会嫌表姨多嘴吧?”
欲言又止的文达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吞进肚里,不知为什么眼前又想起那个一身雪白,手中拿了一把杀人的匕首的女人来。
等到白秋云回到白园来过暑假的时候,这场你来我往的明争暗斗早已演过了序幕,正等着主角回来正式开始。可是心里装满了秘密的白秋云,根本无暇顾及身外的事情。这些年里虽然她听见过无数次母亲和表姨之间的怨恨,但她现在一心只想着留在省城的李乃之,一心只想着什么时候才好向他表白自己藏了这么多年的秘密。那本一直带在手边的《考证白香词谱》,现在读起来才有了更多曲折入微的体味,那种“绿肥红瘦”的怅惘.那种“笑向檀郎唾”的娇柔,那种“人比黄花瘦”的自怜,常使她辗转枕侧难以入睡。
焦急着自己的宏图大略的白杨氏为了撮合两个年轻人,常常找些借口要他们去同做一件事情。这天她又打发两个年轻人去买些绸子,说是要给女儿和自己裁几件夏天的衣服。那辆福特牌轿车停在祥和绸缎庄门前的时候.人还没有走下来,掌柜的已经满脸堆笑地迎了出来。白秋云随意指了几样,掌柜问要多少,白秋云漫不经心地说每样一匹都装到车上吧。掌柜的赶忙欢天喜地的打发人搬到车上,临走时又满脸堆笑地告诉说,以后府上要货只管差人来说一下,我们自会送去请太太、小姐过目挑选,不敢劳驾你们这样辛苦的。白秋云对表哥抱怨道:“我就说妈妈是没事找事做。”文达只好附和着,却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
“呀,临走时表姨还要我代她买些绸子,说是要做旗袍的。”
白秋云冷笑着提醒:“你以后还是少夹在那两个人中问做事情,有你受不完的气。”
果然,绸子搬进大厅,柳琼琚闻声走下来,把自己那匹绸子展开来抚摸着比试着极口夸赞文达会办事,并要文达帮她把绸子搬上楼去。白杨氏在一旁就沉下脸来,把手中的檀香木折扇响响地一合:
“文达,你什么时候学得这样下贱,莫非你是奴才么,啥子粗笨的事情也要替人做?”
听见申斥文达只好放下手里的绸子。柳琼琚微笑着走过去轻轻在表外甥的肩膀上拍了两下:
“文达,表姨该给你赔不是了,是表姨不好,表姨没有眼睛,表姨错把你当奴才使唤,其实你不是表姨的奴才,白白让你受了这些奴才气。”
文达觉得肩膀轻轻的软软的被人抚摸着,文达又闻到那股令人心荡神驰的奇香,文达满面通红地垂着头一言不发。柳琼琚把刘妈叫过来替她抱起绸子,而后跟在刘妈身边一面上楼一面对这个白杨氏的心腹说:
“刘妈,你是奴才,这种粗笨的活该让你来做的。”
白秋云见不得这种鸡斗狗咬的场面,早就甩手回到屋里去了。大厅里只剩下白杨氏和她的外甥,白杨氏怒气未消地数落道:
“文达,你好不懂事,我告诉过你那妖精啥子事情也做得出,你还要理她。”
“姨妈,表姨一定要我代她买,我不好硬推的……”
“有啥子不好?你今天给她脸面,看看二天她给不给你留脸面?该理的人你不理,不该理的哪里有这样多的过场?”
“姨妈,我二天再不和她搭腔就是了。”
闹了这一场之后文达许多天闷闷不语,白天在公司做了事情,晚上回来常常一个人关在屋里,闷久了就独自走到花园里去闲荡。于是,黑暗中朦胧幽香的草路就把一个孤独伤感的男人包裹起来。这个孤独伤感的男人慨叹着自己的无能,他不知怎样做才能赢得表妹的喜欢,才能完成那个有些力不从心的使命。他常常有些茫然地靠在树干上打量着表妹窗口上的灯光。做些无端的猜想和无端的期望。文达并不知道有一双眼睛正悄悄地打量着自己。
这一天的晚上,文达又在园里闲荡,忽然看见芭蕉树的背后走出来一身雪白的柳琼琚。文达有几分恐怖也有几分惊喜地看着那个一动不动的女人,如此逼真地站在自己的想象当中。红唇皓齿的柳琼琚微笑着问道:
“文达,啥子事情叫你每天愁成这个样子?”
“表姨……我不能和你讲话……”
柳琼琚笑出声来:“我晓得你不敢和我讲话,可想讲话的那一个你又搭不上腔,是不是?”
“表姨……”
‘‘文达,我今晚就是来告诉你,秋云那里你这一辈子也搭不上腔的。”
“……”
“你看了这封信,就知道我是来帮你的。”
说着柳琼琚把一只信封送到文达眼前,并顺手打开了准备好的手电筒。文达认出信封上白秋云娟秀的字迹,急忙展开了信,只看了一行,就把双手颓丧地垂了下去:
亲爱的乃之:
我爱你!
犹豫了七年,今天才终于鼓起勇气这样对你讲……
柳琼琚一面欣赏着自己制造的效果,一面又解释:“刘妈是你姨妈的奴才,可司机是我的奴才,这封信是秋云托他明天带到省城去的。我不愿看你在这白白的发愁,特意拿来给你看看。”说着柳琼琚朝文达身边靠过去,把一只冰凉的纤手轻轻插进他的头发里去:
“文达,我看你实在可怜。”
随着这只冰凉的纤手,文达又被包裹在那种令人心荡神驰的奇香里。被惊呆了的文达没有料到这个突如其来的场面,他从自己的颓丧和羞惭之中抬起头来,看见皎洁的月光下一张令人销魂的妩媚冷傲的脸,文达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双臂环抱着柳琼琚的腰身,把脸深深地埋在那令人心荡神驰的奇香里,求救般地呻吟着:
“表姨……” 柳琼琚一动不动地笑起来:“现在还叫表姨么?”
而后,她把那两条缠在身上的胳膊不容分说地推开来:
“文达,秋云的房间你去不得,我那里你可以去,你姨夫这几天都不在家。”
说完,柳琼琚留下那个惊魂未定的男人,独自消失在竹丛树影之中。
无望是苦恼,渴望却是更深的苦恼。自从那一晚的奇遇之后,文弱的文达深深地陷进渴望的烧灼之中,一连几天不思茶饭夜不能寐,耳朵里响着柳琼琚那句意味
深长的提醒。有几次他甚至从床上一跃而起,冲到门前抓住了自己房门的把手,可最后又都胆战心惊地败退下来,他不能更不敢去冒这天下之大不韪,一想到姨夫的震怒,他就会淌下浑身的冷汗。他知道只要自己一迈进楼上的那个房间,以后就永远得离开白园,就永远得生
活在人们的鄙视和仇恨当中。于是,他又在夜半时分独自一个人走到白园的芭蕉和竹林里去,像孤魂野鬼一般的游荡。他不再看白秋云的窗口,却常常望眼欲穿的看着柳琼琚屋里的灯光,看着那个妖精在灯影里走动,看着那个妖精打开或是拉紧窗帘,又绝望地看着她把那抹光明变成一团绝望的漆黑。他急不可耐地盼着再有一次那样的奇遇,盼着芭蕉树的背后走出那个一身雪白的影子。哪怕她手中真的拿了一把匕首,哪怕那把匕首真的会冰冷地刺进自己的胸膛里去。可奇迹再也没有出现,柳琼琚再也不到园里来了,甚至有一次她掀开窗帘看见了树影里那个渴望的影子,也还是不动声色地熄灭了屋里的灯。随着那无情的一闪而来的黑暗,文达绝望地颤抖起来,他甚至觉得自己真真切切地看见了窗帘背后那个女人冷艳的嘲笑。
一连三晚柳琼琚睡觉的时候都不插房门,她一直在平心静气地等着文达自己走进来,可一连三天文达都胆怯地未敢越雷池一步。到了白天在大厅或是楼梯上两人相遇的时候。柳琼琚在表外甥那张愈发苍白消瘦的脸上,看到两只被渴望烧得闪闪发亮的黑眼睛,更看到这
两只黑眼睛里的胆怯和懦弱。柳琼琚便一语不发地微笑起来。看见这个微笑,文达惊慌失措如一只逃事的野兽。这一天,柳琼琚微笑着在背后提醒那个逃窜的背影:
“文达,你姨夫明天就回来,他要你把这个月的账目准备好。”
逃窜者冷丁停下脚步转回身来。柳琼琚就又笑着问道:
“文达,我说的话你听清了?”
文达点点头,文达忽然觉得自己正面对着一个傲岸的绝壁,从这冷傲的绝壁望下去是令人目眩的诱人的深渊,在这深渊的底里飞鸟远逝冷风拂面……
这个最后的期限终于使那个懦弱的男人鼓起了勇气。这一晚的凌晨两点钟,文达浑身颤抖着推开了楼上那面被他无数次想象过的房门。门没有插,屋里的灯光还亮着,一身睡装的柳琼琚从睡榻上坐起来:
“文达,你没听你姨妈说我杀过人吗?”
文达有几分困惑地笑起来:“她说你的坏话太多。”
“不过,这件事她没有胡说。我杀过人,杀的就是你的姨妈。因为她先杀了我的儿子。”
“你为什么和我讲这些?”
“你就不怕我也杀你么?砒霜是哪里也买得到的。”
一瞬间,这个胆怯的男人忽然意识到自己也许正落进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圈套。但此时此刻眼前这个冷艳如仙的女人还是给了他勇气,他脱口说道:
“琼琚,若是真的吃了你放的砒霜,我死而无憾。”
看着这个苍白文弱的男人竟如此忘我的道出这生死不移的真情,柳琼琚有一刻被他深深地打动了,她甚至有些后悔自己设置了这个引人丧身的陷阱。但是一切都太晚了,因为柳琼琚那双冷傲的眼睛里,现在已经看见推开了屋门的白瑞德。随着劈面重重的一掌,立刻有鲜血从文达的鼻孔里流出来。白瑞德怒骂着:
“你这畜生!以前你表姨说你我还不相信,真是廉耻丧尽的畜生!”
白瑞德的怒骂惊动了楼房里的人们,文达在众人无比惊愕地注视下逃回了自己房间。他被这个意想不到的圈套彻底打碎了,他知道现在没有任何人会想听他的解释.也没有任何人会相信他的解释,冲动之中他开始立即收拾自己的行装,可刚刚往衣箱里放了两样东西他又停下来,满是血迹的脸上露出凄惨至极的笑容。
第二天,当惊慌失措的白杨氏要人撬开文达的房门时。人们在床上看到一具已经僵硬了的尸体。文达死前一定十分的痛苦,床上的枕被被他蹬踏得一派狼藉,嘴角,鼻子和耳朵里都有残留的血迹。桌子上留了一张纸.纸上只有一句话:
琼琚,可惜我是吃自己的砒霜而死的。
白杨氏嚎啕着扑到外甥身上,扑到自己惨重的失败上,哀哀不止地诅咒着那个伤天害理的妖精。事情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