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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址-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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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这些疲乏穷困的人,

你们这些蜂拥而来渴望自由空气的人,

你们这些被家园排挤出来的可怜人,

你们这些被暴风雨颠簸的人,

到我的怀里来吧:

我举起我的灯,在这金门之侧。

第一次读到这首诗的时候,李京生曾被它的博大和仁慈深深地打动过。但这都是老皇历了,现在美国人对移民浪潮谈虎色变,这个大铁栅栏的作用,就是挡住外面这条长龙。李京生排了两个多小时的队终于被门卫叫进去。把表格递进去之后,他听见冷若冰霜的小姐用标准的台北国语说:“请过三个月再来。”李京生记不清自己好像是问了一句什么,那小姐沉下脸来:“我已经说过了。”说完立刻就转过脸去叫下一位,李京生只好闷着头走出来。走出来的时候就又看见了那条长龙,又想起自由女神的那些话,不由得一阵苦笑。笑完了又觉得自己太天真,就又想:这年头连美国人也不想学雷锋啦。可是李京生不知道如果人家不给签证,自己怎么向姑姑说。在越洋电话里每当老太太哭起来,李京生就说:姑姑你别哭,我正准备去美国,我们肯定会见面的。老太太就又哭:娃儿呀,姑姑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其实李京生明知道自己是在说谎,而且这谎话.已经说了三年了,可这个谎他不能不说,他宁愿住在老人公寓里的那个孤独的老太太死在对一线希望的等待之中。

满满的一瓶老窖大曲终于喝完了,李京生终于送走了三位喷云吐雾、格外热心的副主任,送走了客人的李京生终于可以一个人站在满院的浓绿之中。在北京早已是寒意逼人的深秋了,可这里还是一派夏日的葱茏。浓绿的林木之间露出一座洁白的哥特式楼房,李京生从衣兜里取出一张旧照片来,尽管照片是黑白的,而且已经旧得发黄了,但仍然可以分明地看出背景之中那一派茂盛的绿意,一个身穿白纱裙的少女坐在一架荡椅上,从那一片幽深的绿意中无邪地打量着照片外面的世界,打量着一九八七年秋天的风景。李京生希望能在这个庭院里找出挂荡椅的确切地点,可环视一周之后,他还是放弃了这种徒劳的努力。李京生想起十几年前的那个夏天,自己恍恍惚惚地扛着父亲的行李,随着抄家的人群走到汽车跟前。开车的那个司机姓黄,几乎每个周末都是他开着那辆“伏尔加”从城里送父亲回家,父亲经常留他在家里吃饭,要孩子们叫他黄叔叔。把行李放到汽车上自己站到一边去,看着父亲被人推到汽车里,接着汽车发动了。李京生无意中看见司机转过脸来,两个人的目光无可回避地碰到一起,不知为什么,那一刻自己竟鬼使神差的朝着他举起手来再见,司机尴尬地转过脸去的时候,车厢里爆发出一个女人无比快意无比尖刻的大笑。李京生顿时涨红了脸,像蜂蜇了似的放下手,然后死死盯着那只汗浸浸的手掌,恨不得一刀把它剁下来。当自己顶着烤人的太阳走回家的时候,看见母亲正坐在遍地的狼藉当中,手里握着这张照片痛哭不止……一九八七年秋天的风景在照片外面变成一片模糊的绿雾,绿雾退下去的时候,李京生再一次看见了绿树和芭蕉背后那座高雅洁白的楼房,不由就想,自己也许就不该回来,不该回到这么多永远无法追回的往事当中来。这一切对别人早就无关痛痒,这一切对自己也早就无比陌生。不惟自己那本《中国盐业发展史》中不会记载这一切,其实任何一本历史书也都不会记载这无法记载的一切。他甚至不能想象自己那个每天吵着要吃巧克力的女儿,有一天能理解,并能记住这曾经刻骨铭心化为自己生命的那许多纷繁的往事。有一次女儿举着一只红苹果问自己,“爸爸,我为什么没有爷爷奶奶?”“爷爷奶奶死了。…“怎么死的?”“都是因为‘文化大革命’死的。”“什么叫‘文化大革命’?”李京生突然停止了回答,当一件事情需要反复的解释和说明,当一件事情需要变成文字被写在纸上,才能记下来的时候,就像是把一个活人变成一张旧照片。



有汽车代步一转眼便来到白云山,转过山底的弯道,刘副主任说,就在这里。迈出车门,李京生第一眼就看见了浓绿之中矗立着的那座洁白的石坊,接着又在山腰间看见一派巍峨的庙宇。刘副主任指着路边一片浓密的竹林说:

“舅舅,你看,六姑婆就埋在竹林边边上。六姑婆死了就叫人连床一起在天井里烧了,那时候我还在公安局工作,烧的时候我在场。邻居们说冬哥和之生死了是六姑婆埋在这里的,就把六姑婆的骨灰也送来埋了,埋的时候我也在场。你看,最右边就是六姑婆,中间是冬哥,左边小些的坟是之生。那时候‘文化大革命’搞得正凶,没敢给六姑婆留下坟包包,只在地上埋了这块石板,那时候竹林还没得这样大。”

李京生问:“石板在哪儿?”

刘副主任走过去拨开一丛杂草,露出一块尺把高的青石板来,没有字,也没有任何雕刻过的痕迹,就是那种河谷里随处可见的石头。李京生对刘副主任说:“我想一个人在这呆一会儿。”

拍了照片,一个人对着那块青石板坐下来的时候,李京生又听到了啄木鸟敲打树干的声音,从山谷幽深的阴影中传过来。对于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六姑李京生几乎是一无所知。只记得小时候母亲讲过,说是为了让爸爸去读书,当姐姐的六姑就用香火烧了自己的脸,守在家中吃斋念佛。六姑的名字和她是地下党员这些事情,都是来到银城以后才知道的。八姑在越洋电话中提起六姑来就要哭,从那种哀绝的哭声里李京生猜想不出会有多少骨肉难舍的亲情,会有多少魂牵梦绕的往事。那一切都变成这么一块尺把高的石板,变成这一片茂盛的杂草,变成杂草后边这浓密如墙柔美如梦的深深的竹林。生与死的差别被一个目击者缩减得只剩下一句话——那时候竹林还没得这样大……那时候竹林还没得这样大……能够与死同在的只有这安宁的斜阳,萋萋的芳草,只有这一派幽深无底的寂静,和断断续续敲打着斜阳与寂静的啄木鸟的得得声。六姑不会想到,她死后会有这样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侄子来看她,这个侄子与她对面相坐的时候。带来了许多永远无法告诉她的亲人们的消息,和许多也是永远无法交给她的另一个女人的哭声……那一刻。李京生觉得自己在这一片安宁的寂静中是这么多余,这么唐突。

跟着刘副主任走过石坊的时候,李京生停下来仔细地打量着石坊上那两句淡泊平静的对联:去来之路何处有,生灭之门本原无。刘副主任告诉他,六姑婆一生吃斋念佛,来白云山的这条路她不知走了多少遍,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开始那年“破四旧”的时候。红卫兵砸了她的瓷菩萨,又封了白云寺的山门,六姑婆才不再来进香了。刘副主任不愧是编写地方志的干部,一路走一路大摆龙门阵,讲起银城一件又一件的掌故。刘副主任说,舅舅,你莫小看了这白云山,当年姑姥爷杨楚雄师长,曾经以一个师的兵力固守银城,抵挡了联军两个师的敌人。就在白云山这段峡谷里设下伏兵,他只身一人深入敌军诈降,引诱敌兵进入峡谷,结果大获全胜,那时候这十几里的山沟里横尸盈谷。刘副主任感慨道,舅舅,你莫看那副对子写得那样安逸:去来之路何处有,生灭之门本原无。几千条尸体一下子给你摆在面前,凭你念多少经,点多少香,怕也是超度不走的。李京生回过头来朝山谷里望过去,他想象不出来几千条血肉横飞的尸体摆满山谷是一副什么景象,他甚至有些不大相信这个故事,八姑的丈夫竟然能一次在这山谷里杀死几千人么?这个死过几千人的山谷,怎么可能会这么安宁,这么寂静?刘副主任又兴致勃勃地说起来,我们银城的故事没得人来写,要写起来十几本书也写不完,舅舅。你来写吧,我保你有用不完的材料。李京生笑起来:

“你不是说了吗,念多少经,烧多少香也超度不了的,再写多少书又有什么用?”

这样说着,李京生心里却有一种难言的触动涌起来,他惊讶着自己这么容易就陷进了一种类似旅游者的心态。岁月悠悠,生死相替,难道一切都落在这看别人和被人看的循环之中么……

满目的斜阳和安宁之中,又响起来啄木鸟急促而又幽远的敲打树干的声音。

尾声

 拿到签证,买了机票,匆匆忙忙地准备行装,一直到经过了海关检查,又转回身站在入口的栅栏后边,对着泪流满面的妻子和女儿招手的时候,李京生都还没有摆脱了那股虚假感。这都是真的吗?同事和朋友们都说你这家伙好运气!你是不是买通了大使馆的后门呀,快给我们介绍介绍经验吧。可这是真的。坐在波音747宽大的机舱里,在一阵发动机的轰鸣之中,李京生眼看着自己离开了陆地,眼看着北京变成一片积木搭成的密密麻麻的缩影。

为了让姑姑高兴,也为了让老太太有点心理准备,李京生一拿到机票先和她通了电话,接下来在旧金山和华盛顿,他又和老人通了两次话。在最后约定了时间之后,李京生要了一辆计程车,带上老人寄给他的所有的照片出发了。他想听听老人讲讲父亲母亲,讲讲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六姑。在一片白桦林的背后,在一片整洁得像地毯一样的草坪上,李京生看见了那座“我的老人公寓”。一座朴素的楼房在树林和草坪之间安静地站着。高速公路上的喧嚣都市的大厦和繁华,都被树林远远地隔断了,李京生甚至觉得这楼房安静得有些寂寞和孤独。姑姑那些所有的照片和哭声,就是从这座安静的楼房里远渡大洋传给自己的。一个远在中国腹地的小城里长大的女人,竟不可思议地漂泊到这个叫弗吉尼亚的地方。难言的激动和帐惘,在同一个太阳底下弥散在一片陌生的草地上,李京生悄悄地站在草坪上平静了片刻,而后轻轻推开了那扇玻璃的大门,一种陌生的气氛裹着一股香水的气味扑面而来。

推开姑姑的房门时,李京生看见老人的面前摆了一只闹钟,看来老人一直盯着它一分一秒地在等自己。姑姑抬起头来的一刹间,李京生觉得她比照片上的人要苍老许多,老人坐在一架铝制的助行器的后边,像个无助的孩子似的伸出双手来,话未出口老泪纵横:

“娃儿呀,姑姑怕是捱不到这一天了……”

所有原来预想的谨慎、克制,所有原来预想的话都被淹没在老人的哭嚎之中。

等到老人终于平静下来,李京生把带来的礼物一件件拿出来,又把一幅写了“苍天有眼”四个大字的中堂字幅,为老人挂在客厅的墙壁上。但是很快李京生就发现了姑姑的老年性痴呆症,她似乎只能对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做出反应,所有以前的事情她都记不得,她甚至连自己的父亲的名字,也记不起了。李京生把那一叠旧照片拿出来请她过目,可老太太摆弄着它们,做过白内障手术的眼睛在两块厚厚的镜片背后呆缓疑惑地晃来晃去,仿佛在看着许多不相干的陌生人,嘴里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记不起了……一丁丁儿也记不起了……”说着说着又哭起来:“没得用场了……该死了……娃儿,姑姑现在只有一句话听得进,一切都会变成过去的……”

李京生终于放弃了努力,不忍心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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