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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销数在今天看来简直不可思议。对求知欲旺盛的穷青年施舍精神食粮,纯粹是法国作风。一到傍晚,邪气十足的商场便充满淫荡的诗意。大批的马路天使在近边的大街小巷和商场之间来来往往,多半是没有报酬的闲荡。巴黎各个地段的娼妓都得跑王宫。木廊商场属于领照妓院的范围,老板们付了捐税,把装成公主般的女人陈列在某个拱廊之下,或是花园中正对某个拱廊的地方。木廊是卖淫业的公共地盘,俗语用王宫市场作为妓院的代名词,主要是指木廊部分。一个妓女可以跑来带走她的俘虏,高兴带往哪儿就哪儿。因为有这般妇女吸引,木廊里人山人海,只能一步一步挨着走,好比参加迎神赛会或者假面舞会。这样慢吞吞的走路既不妨碍别人,又可从容细看。那些女人穿的服装现在早已绝迹;前胸后背特别袒露;头发有心梳得奇形怪状,引人注目:有诺曼底乡姑式,有西班牙式,有的鬈得象哈叭狗,有的一绺绺挂下来;一双大腿穿着长统白袜,不知怎么会露出来叫人看见,而且露得正是时候。这一类妖艳的诗意如今一去不复返了。粗野的问答,同环境很调和的无耻的表现,在时下的假面舞会和非常出名的舞会中,再也听不见看不到了。当时那个地方的确又丑恶又热闹。男人几乎老是穿的深色衣服,女人肩头和胸部的肉便格外耀眼,成为鲜艳的对比。嘈杂的人声脚声,在花园中央就听得见,好似一片连续不断的低音伴奏,穿插着娼妓的狂笑或者偶尔发生的争吵。上等人和最有身分的人,照样被满脸横肉的汉子推推搡搡。这些牛鬼蛇神的集会自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刺激,再冷静的人也不能不动心。所以直到最后一个时期,上下三等的巴黎人源源而来;建筑师要造新屋子的地窖,在路面上铺了木板,游人就在木板上熙来攘往。那批可怕的木屋拆毁的时候,大家还异口同声,惋惜不置呢。
①霍夫曼,见本书第223页注①。
②当时新发明的一种玩意,把大幅风景画,风俗画放在大玻璃镜片之后,画面即具备深度和透视。
③指一八一四年联军攻入巴黎时,巴黎市民的守卫战。
④前三种是当时流行的神怪小说,最后一种是写猴子的故事。
⑤照我国出版业的习惯,大约是二十四开而较为狭长。欧洲书业一般不用白报纸印书,故开本标准和我们不同。
几条走廊的半中腰有一条过道,拉沃卡新近在过道和走廊的拐角儿上开了一家书店,面对道里阿的铺子。如今没人知道的道里阿原是很有气魄的青年,以后同行做得很发达的事业是他首创的。道里阿的铺子坐落在靠花园的一排上,拉沃卡书店靠着院子。道里阿的店房一分为二:很大的一间做铺面,另外一间是他的办公室。吕西安还是第一次在晚上来,跟外省人和年轻人一样,看着眼前的形形色色目瞪口呆,一转眼就和同伴走失了。
一个妓女指着吕西安对一个老头儿说:“你要长得跟这个小伙子一样漂亮,我就掏出心来给你。”
吕西安听着,羞得象瞎子养的狗。逛市场的人象潮水一般,他跟在后面,愣头傻脑的神气和紧张的心情简直难以形容。女人的目光盯着他,白白胖胖的肉引诱他,袒露的胸部看得他眼花缭乱;他拚命挟着稿子,惟恐被人抢走,这天真的孩子!
吕西安忽然觉得有人抓他的胳膊,只道他的诗集被什么作家看中了,不由得叫起来:“哎!怎么啦,先生?”
他一看原来是他的朋友卢斯托,和他说:“我知道你要打这儿过的!”
幻灭 十二 一家木廊书店的外表
……………………
诗人正走在书店门口,被卢斯托一把拉了进去。铺子里挤满了人,等着要见书业大王。开印刷所的,开纸铺的,画插图的,一齐围着店里的伙计,打听正在进行或正在计划的业务。
卢斯托对吕西安说:“你瞧,那个就是斐诺,我报纸的经理。同他谈话的青年很有才能,叫做费利西安·韦尔努,心思的恶毒象隐藏的疾病一样。”
斐诺和韦尔努一同走过来,对卢斯托说:“喂!朋友,有一出新戏要你报导。可是我的包厢让出去了。”
“卖给勃罗拉吗?”
“卖给他又怎么样?反正他们会安插你的。你来找道里阿干吗?啊!对了,我们讲好替保尔·德·科克捧场。道里阿批进他两百部作品。维克多·杜康热不让道里阿印他一部小说。道里阿要捧出一个路子差不多的作家来。你一定要把保尔·德·科克说成比杜康热高明。”
卢斯托道:“可是我和杜康热合编一个剧本,预备在快活剧院上演呢。”
“告诉他文章是我写的,你说我原来的评论很凶,你已经改得缓和了,这样他还见你的情呢。”
卢斯托道:“这张一百法郎本票,你能不能叫道里阿的出纳员给我贴现?你知道,等会咱们一块儿吃消夜,庆祝佛洛丽纳搬新屋子。”
“啊!不错,你请客,”斐诺似乎好容易才想起来。他接过巴贝的票子递给出纳员,说道:“迦比松,替我拿九十法郎给他。——老兄,来,票子背后签个字。”
出纳员数钱的时候,卢斯托拿起出纳员的笔签了字。吕西安睁着眼睛,伸着耳朵,把他们的话一字不漏的听了进去。艾蒂安说:“亲爱的朋友,咱们是生死之交,我不谢你了。还有一件事:我要介绍这位先生见道里阿,你得帮帮忙。”
“什么事啊?”斐诺问。
“为了一部诗镐,”吕西安回答。
斐诺做了个诧异的姿势,叫了声:“啊!”
韦尔努望着吕西安道:“大概这位先生才开始同书店打交道,要不然早已把他的诗集束之高阁了。”
那时走进一个漂亮的年轻人,爱弥尔·勃龙代,才加入《辩论报》,发表了几篇极有分量的文章。他向斐诺和卢斯托伸出手来,对韦尔努略微点点头。
卢斯托说:“等会请你吃消夜,半夜在佛洛丽纳家。”
那青年回答:“一定到。还有谁呢?”
卢斯托说:“有佛洛丽纳,药材商玛蒂法,编剧杜·勃吕埃,佛洛丽纳在他的戏里第一次弄到一个角色;还有小老头儿卡陶,他的女婿卡缪索;另外是斐诺……”
“你那药材商招待周到吗?”
“不给我们吃药就是了,”吕西安插了一句。
勃龙代望着吕西安一本正经的说:“先生很有风趣。消夜有他吗,卢斯托?”
“有他。”
“那咱们好大大的乐一下了。”
吕西安听着面红耳赤。
勃龙代敲敲道里阿办公室的玻璃槅子,说道:“道里阿,一下子还不得空吗?”
“马上就来,朋友。”
卢斯托对吕西安说:“有希望了。这青年差不多和你一样年轻,进了《辩论报》,是批评界的一个权威:大家都怕他三分,等会道里阿要来巴结他的。咱们借此机会跟镂版业和印刷业的总督谈谈你的诗集。要不然等到十一点还轮不到咱们。
找他的人只会愈来愈多。”
吕西安和卢斯托走近勃龙代,斐诺,韦尔努,一块儿到铺子的另外一头去谈天。
领班伙计站起来招呼勃龙代,勃龙代问道:“迦比松,老板有什么事?”
“他想盘进一份周刊,改组一下,跟只捧艾默里的《密涅瓦报》和浪漫派气息太浓的《保守党人》对抗。”
“他稿费出得多不多?”
“同平常一样……总是太高!”出纳员回答。
那时走进一个青年,新近出版一部精彩的小说,轰动一时,很快就销完了,道里阿正在印第二版。那青年举动态度很古怪,完全是艺术家气息,吕西安对他很注意。
卢斯托咬着外省诗人的耳朵说:“这个就是拿当。”
年富力强的拿当虽则骄气十足,在记者面前却也脱下帽子,对勃龙代可以说毕恭毕敬,以前他还不曾和这个批评家会过面。勃龙代和斐诺照样戴着帽子。
“先生,我很高兴,碰巧有机会……”
费利西安·韦尔努对卢斯托说:“你看他多慌张,说出话来叠床架屋。”
“……向你先生表示感激。先生在《辩论报》上对我的评论太好了。我的成功一半就靠先生的力量。”
“哪里,朋友,哪里,”勃龙代面上和气,骨子里以保护人自居,“你的确有才气,我能够认识你,太高兴了。”
“先生的评论已经发表,我不至于再犯趋炎附势的嫌疑;咱们尽可自由来往。你能赏脸明天和我一同吃饭吗?请斐诺作陪。卢斯托,你也不会推辞吧?”拿当说着,和艾蒂安握握手;又回头对勃龙代说:“啊!先生,你走的路子太好了,继承了迪索,菲埃韦,若夫华的传统!霍夫曼①对他的学生(也是我的朋友)克洛德·维尼翁提到你,说只要《辩论报》
永世不朽,他死也暝目了。他们给你的稿费很高吧?”
①上述四人都是法国十九世纪初期有名的批评家。
勃龙代回答说:“每栏一百法郎。不过也算不得什么,我要看许多书,看到上百部才遇到一部象你这样的大作,值得我动笔。说句良心话,你的作品我看了很愉快。”
“还给他一千五百法郎收入,”卢斯托对吕西安说。
拿当接着说:“你也写政论文章吧?”
勃龙代回答:“东零西碎写一些。”
吕西安在这里好象一个小娃娃,他早就佩服拿当的书,把作者当做神道一般的崇拜;谁知拿当见了一个吕西安没听见过名字,也不知有多大势力的批评家,竟然奴颜婢膝到这个田地,吕西安看着呆住了。他心上想:“难道我将来也得这样吗?非放下自己的尊严不可吗?——喂,拿当,干吗连帽子都不敢戴上呢?你写了一部出色的书,批评家只写了一篇文章。”吕西安转着这些念头,浑身发热。他时时刻刻看见一般怯生生的青年,穷苦的作家,跑进铺子求见道里阿,发现满屋子的人,觉得没有希望,说一声“下回再来”,走了。有些政界名流围在一处,其中两三个政客谈着国家大事和召开国会的问题。道里阿准备买进的周报可以议论政治。①这一类的报刊那时已经为数不多。办报的特权和开戏院的特权同样是大家争夺的目标。那群政客中间有一个是《宪政报》的最有势力的股东。卢斯托做向导做得很到家。吕西安一句一句听着,觉得道里阿的地位愈来愈高,文学和政治也在这个铺子里合流了。一个优秀的诗人拍一个记者马屁,亵渎艺术,正如娼妓在丑恶的木廊底下卖淫,备受屈辱;外省大人物受着这些教训毛骨悚然。整个的谜只要一个字就可道破,就是钱!吕西安感到自己孤独,谁也不认得他,只凭着一些毫无把握的交情,同功名利禄拉上一点儿关系。他怪怨小团体中一般多情的真正的朋友,给他看到一个不现实的世界,不让他拿着笔杆冲进这个战场。——“否则我早成了勃龙代了,”他私下想。卢斯托刚才在卢森堡高岗上象受伤的鹰隼一般哀号,吕西安觉得他非常伟大,现在可变得渺小了。在这里,吕西安认为惟有时髦的出版商,掌握作家生活的书店老板,才是重要人物。诗人挟着稿子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好象心里害怕。他看见铺子中央,漆成云石色的木座子上供着几个半身像,有拜伦,有歌德,还有卡那利。道里阿希望出版卡那利的一部诗集,有心要他到这里来的时候看看出版家把他抬得多高。吕西安不知不觉贬低了自己的价值,勇气逐渐消失,只感到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