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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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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门隆隆地打开来;铁镣的哐啷声更响了。一大批穿白军服掮枪的押解兵走到街上;在大门外整齐地排成一个圆圈;显然这是他们干惯的事情。等他们站好队;又传出了一声口令。男犯人被剃光头发;头上戴着象薄饼一般的囚帽;背上背着袋子;两人一排;艰难地一步步拖着脚镣走出来。他们一只手扶住背上的袋子;另一只手前后摆动。苦役犯是先出来的;都穿着灰色的长裤和囚袍;囚袍背上缝着一块苦役犯标志的方布。他们当中有年轻的;有年老的;有瘦的;有胖的;有白脸的;有红脸的;有黑脸的;有留小胡子的;有留大胡子的;有不留胡子的;有俄罗斯人;有鞑靼人;有犹太人;个个都哐啷啷地拖着铁镣;拚命挥动一条胳膊;仿佛急着要走到远处去;但走了十步光景就停住了;听话地四人一排;按顺序站好。随后;大门里又涌出一批剃光头的男犯。他们也穿着囚服;但没有戴脚镣;只是每两人用一副手铐锁在一起。这是农民。。。。。。他们同样迅速地走出来;站住;四人一排站好队。然后是各村社判处的流放犯;再后面是女犯;也按同样的次序;先是穿灰色囚袍。系灰色头巾的女苦役犯;然后是女流放犯;以及穿城里服装或者乡下服装自愿跟随丈夫一起流放的女人。有几个女犯手里抱着娃娃;用囚袍的前襟包着。

还有一些孩子是跟女犯一起走的;包括男孩和女孩。这些孩子象马群里的小马一样;夹在女犯中间。男犯们默默地站在那里;只偶尔咳嗽几声;简短地说一两句话。但女犯的队伍里却话声不断。聂赫留朵夫觉得自己看见了玛丝洛娃出来;但后来在人群中又找不到她。他只看见一群灰色的生物;丧失人类的特征;而那些排在男人后面。带着孩子和袋子的女犯;更是丧失了女性的特征。

尽管在监狱的围墙里已对全体人犯进行了清点;押解兵又重新点了一遍人数;核对了一下。这次清点花的时间特别多;因为有些犯人走来走去;影响了清点工作。押解兵破口大骂;把犯人推来推去。犯人听凭摆布;但怒形于色。押解兵重新点了一遍。等到重新清点完毕;押解官又发出一声口令;人群顿时骚乱起来。那些身体虚弱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争先恐后地往大车那边跑去;先把袋子放到车里;然后爬上车去。接连爬上车去就座的有抱着啼哭的奶娃娃的女人;兴高采烈地抢着座位的孩子和脸色阴郁。神情沮丧的男犯。

有几个男犯脱下帽子;走到押解官跟前;请求他什么事。聂赫留朵夫后来才知道;他们是要求坐车。聂赫留朵夫看见押解官一言不发;也不看请求的人;只顾自己吸烟;后来忽然对那些犯人挥动他的短胳膊;那些犯人怕挨打;慌忙缩起光头;拔脚跑开。

〃我要叫你尝尝当贵族老爷的滋味;好让你一辈子记住!走着去!〃押解官嚷道。

只有一个戴脚镣的颤巍巍高个子老头得到押解官的准许。聂赫留朵夫看见他脱下薄饼般的囚帽;画了个十字;向大车走去。可是他那衰老的腿拖着锁链;爬了好久都爬不上车。幸亏车上有个女人抓住他的一只手;总算把他拉上去了。

等那几辆大车都装满袋子;被允许乘车的人在袋子上坐好;押解官才摘下军帽;用手绢擦擦前额。秃头和又红又粗的脖子;然后画了个十字。

〃全体;开步走!〃他喊着口令。

士兵们肩上的枪铿锵作响。犯人们脱下帽子;有几个用左手画着十字。送行的人大声叫嚷着;犯人们也大声叫嚷着回答。女人中间有的号啕大哭。整个队伍就在穿白军服的士兵包围下移动起来;脚上的锁链扬起了阵阵尘土。士兵带着头;接着的是戴脚镣的犯人;四人一排;再后是流放犯;然后是村社农民;每两个人铐在一起;然后是女人。最后是装着行李和身体衰弱的人的大车;其中一辆车上有一个女人;裹紧衣服;不住地尖叫和号哭。

三十五

队伍很长;前头的人已经走得看不见了;后面装载行李和老弱病残的大车才刚刚起动。等大车一起动;聂赫留朵夫就坐上马车;让车夫跟上前面的队伍;看看在男犯中间有没有熟人;并在女犯中寻找玛丝洛娃;问问她有没有收到送去的东西。天气更热了;一丝风也没有;上千只脚扬起的灰尘;一直飘浮在街心走着的犯人们头上。犯人们走得很快;由于聂赫留朵夫的马车驾的不是快马;费了好大工夫才赶到队伍前头。一排又一排模样古怪的可怕生物;迈动上千只穿着同样鞋袜的脚;合着步伐摆动空手;似乎在给自己鼓气。他们人数那么多;模样那么单调;又处在那么古怪的特殊气氛下;以致聂赫留朵夫觉得;他们仿佛不是人;而是一种可怕的特殊生物。直到他在苦役犯中认出凶手费多罗夫;在流放犯中认出滑稽家伙奥霍京和一个求他帮过忙的流浪汉;才改变了这种印象。犯人几乎个个回过头来;斜视着那辆赶上他们的轻便马车和车上那个不断打量他们的老爷。费多罗夫扬了扬头;表示他认识聂赫留朵夫。奥霍京也挤了挤眼。不过他们两人都没有点头;认为这是犯禁的。聂赫留朵夫也走到女犯旁边;立刻认出了玛丝洛娃。她在女犯的第二排。这一排边上走着一个女犯;红脸庞;黑眼睛;短腿;模样难看;把囚袍前摆掖在腰里;她就是俏娘们;她旁边是个孕妇;勉强拖着两腿走着;第三个就是玛丝洛娃。玛丝洛娃肩上扛着袋子;眼睛瞧着前方;脸色镇定而坚毅;第四个人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穿一件短袍;象农妇那样扎着头巾;步伐矫健;她就是费多霞。聂赫留朵夫跳下马车;向女犯队伍走去;想问问玛丝洛娃有没有收到东西;她身体怎样;可是在队伍这边走着的一个押解军士一发现有人接近队伍;立刻赶过来。

〃不行;老爷;接近队伍是不允许的。〃他走过来;大声说。

军士走到跟前;军士认出聂赫留朵夫(在监狱里人人都认识聂赫留朵夫);就把手举到帽沿上敬了个礼;在聂赫留朵夫身边站住说:

〃现在不行。到火车站就可以了;这儿是不允许的。〃〃别掉队;快走!〃他又对犯人们吆喝道。接着不顾天气炎热;抖擞精神;迈着穿漂亮新皮靴的脚;快步跑回原来的位子。

聂赫留朵夫回到人行道上;吩咐车夫赶着马车跟在他后面;自己就和队伍并排走去。队伍不论走到哪里;都是人们注意的目标;大家看到它又是同情又是恐惧。乘车路过的人都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目送着犯人们;直到看不见为止。过路的行人都站住;又惊又惧地瞧着这可怕的景象。有些人走上前去;施舍一点钱;押解兵就把钱收下。有些人则象中了催眠术一般;跟着队伍走去;但走了一阵又站住;摇摇头;只用眼睛目送着队伍。人们纷纷从房子里跑出来;互相招呼着;也有人从窗子里探出身来。他们都呆呆地望着这支可怕的队伍;默不作声。在一处十字路口;一辆豪华马车被队伍挡住了。马车驭座上坐着一个满脸油光。屁股肥大的车夫;身穿一件背上有两排钮扣的号衣。马车后座上坐着一对夫妻:妻子消瘦;苍白;戴一顶浅色帽子;打一把色彩鲜艳的阳伞;丈夫戴一顶高礼帽;穿一件讲究的浅色大衣。前座上;两个孩子面对他们坐着:女孩打扮得漂漂亮亮;娇嫩得象朵小花;披着一头浅色头发;也打着一把色彩鲜艳的阳伞;八岁的男孩脖子细长;锁骨突出;戴一顶水手帽;托着两条长飘带。做父亲的怒气冲冲地责备车夫;怪他没有抢在队伍前面及时穿过马路;做母亲的也嫌恶地眯细眼睛;皱起眉头;把绸阳伞放得低低的遮住脸;以挡住阳光和灰尘。大屁股的车夫听着主人不公正的责备;皱起眉头;面带怒色;因为走这条路;正好是主人吩咐的。他费力地勒住那几匹笼头底下的汗光闪闪。一个劲儿往前冲的黑马。

警察一心一意想为豪华马车的主人效劳;要把犯人拦住;放马车过去;但他发觉这支队伍里有一种阴森肃穆的气氛;不能破坏;即使为了这样一位阔老爷也不能破例。于是只好把手举到帽沿上敬了个礼;表示他对财富的尊重;然后严厉地瞅着犯人;仿佛决心保护车上的贵客;不让犯人们侵犯。因此这辆豪华的马车也不得不等整个队伍走完;直到最后一辆装载行李及坐在行李上的女犯的大车过去;才继续赶路。在那辆大车上;那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刚安静下来;一看到这辆豪华的马车;就又尖叫和号哭起来。直到这时;车夫才轻轻抖动一下缰绳;那几匹黑鬃骏马就在马路上迈开步子;拉动那辆微微晃动的橡皮轮马车;得得地往别墅跑去;把丈夫。妻子。女儿和脖子细长。锁骨突出的男孩一起送到那里去消夏享乐。

做父亲的也好;做母亲的也好;都没有向女孩子或者男孩子解释;他们看见的景象是怎么一回事。因此两个孩子只好自己来解答这问题。

女孩子察看父母的脸色;这样来解答问题:这批人同她的父母和亲友截然不同;他们都是坏人;因此就该这样对待他们。就因为这个缘故;女孩子只觉得害怕;直到那些人看不见了;她才放下心来。

不过;脖子细长的男孩一直盯住犯人的队伍;眼睛一眨也不眨。他对这问题的看法与女孩不同。他直接从上帝那里得到启示;坚决相信他们也是人;跟他自己;跟所有的人一样;因此一定有人欺侮他们;对他们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他怜悯他们。也害怕这些戴着镣铐。剃光头发的人;同时也害怕那些硬要他们戴上镣铐。剃光头发的人。就因为这个缘故;男孩的嘴唇才撅得越来越高;并好容易忍住眼泪;因为他认为在这种场合哭是丢脸的。

三十六

聂赫留朵夫象犯人们一样快步向前走去。他只穿一件薄大衣;但还是热得受不了;主要是因为街上尘烟飞扬;空气炎热;让人闷得难以喘过气来。他走了半里路光景;就坐上马车往前走;可是坐马车走在街心;让他觉得更热。他竭力回想昨天同姐夫的谈话;但这事此刻已不象早晨那样使他不安了。这事已被囚犯们走出监狱和列队出发的景象所冲淡。更主要是天气实在热得厉害。在矮墙旁边的树荫下;有个卖冰淇淋小贩蹲在地上;他的面前站着两个中学学生。其中一个孩子正舔着牛角小匙;吃得津津有味;另一个孩子则等待小贩把黄糊糊的东西盛满玻璃杯。

〃这儿什么地方可以喝点东西解解渴?〃聂赫留朵夫感到口渴得厉害;很想喝点什么;就问车夫。

〃有一家好饭店在这。〃车夫说着;赶着马车拐过街角;把聂赫留朵夫送到一家挂有大招牌的饭店门口。

肥头胖耳的掌柜只穿一件衬衫;坐在柜台里。几个堂倌穿着脏得发黑的白工作服;因为没有顾客;都散坐在桌子旁。这当儿看到这位不同寻常的客人;都露出好奇的神色;赶紧迎上前来伺候。聂赫留朵夫要了一瓶矿泉水;在离窗较远的地方挨着一张铺着肮脏桌布的小桌坐下。

另一张桌旁坐着两个人;桌上放着茶具和一个白色玻璃瓶。他们擦着额上的汗;和颜悦色地算着帐。其中一个皮肤很黑;头顶光秃;后脑壳上留着一圈黑发;跟拉戈任斯基一样。这个景象使聂赫留朵夫又想起昨天跟姐夫的谈话;他很想在动身之前跟姐夫和姐姐再见一面。〃恐怕来不及了。〃他想。〃还是写一封信吧。〃他问堂倌要来了信纸。信封和邮票;一面喝着泡沫翻滚的清凉矿泉水;一面考虑该写些什么。可是他脑子里千头万绪;信怎么也写不好。

〃亲爱的娜塔丽雅!昨天跟姐夫的谈话给我留下了痛苦的印象;我不能一走了事。。。。。。〃他开了个头。〃接下去写些什么?要求他原谅我昨天的话吗?可我说的都是心里话呀。他会以为我放弃原来的看法了。再说他这是在干涉我的私事。。。。。。不;我不能这样写。〃聂赫留朵夫又感到对这个同他格格不入。自以为是的人的厌恶;把那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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