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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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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笑起来。

〃那么;老大爷;你信什么教呢?〃站在船边大车旁一个上了年纪的人问。

〃我什么教都不信。除了自己;我谁也不信;谁也不信。〃老头儿还是又快又果断地回答。

〃一个人怎么能相信自己呢?〃聂赫留朵夫插嘴说。〃这样会做错事的。〃

〃我这辈子从没做过错事。〃老头儿把头一扬;断然地回答。

〃世界上怎么会有各种宗教呢?〃聂赫留朵夫问。

〃世界上有各种宗教;就因为人都相信别人;不相信自己。我以前也相信过人;结果象走进原始森林一样迷了路。我完全迷失方向;再也找不到出路。有人信旧教;有人信新教;有人信安息会;有人信鞭身教;有人信教堂派;有人信非教堂派;有人信奥地利教派;有人信莫罗勘教;有人信阉割派。各种教派都夸自己好。其实他们都象瞎眼的狗崽子一样;在地上乱爬。信仰很多;可是灵魂只有一个。你也有;我也有;他也有。大家只要相信自己的灵魂;就能同舟共济。只要人人保持本色;就能齐心协力。〃

老头儿说得很响;不住朝四下里张望;显然希望有更多的人听他说话。

〃哦;您这样说教有好久了吗?〃聂赫留朵夫问他。

〃我吗?好久了。我已受了二十三年的迫害。〃

〃怎么个迫害法?〃

〃他们迫害我;就象当年迫害基督那样。他们把我抓去吃官司;又送到教士那儿;送到读书人那儿;送到法利赛人那儿。他们还把我送到疯人院。可是他们拿我毫无办法;因为我是个自由人。他们问我:'你叫什么名字?’他们以为我会给自己取个名字;可我什么名字也不要。我放弃一切;我没有名字;没有居留地;没有祖国;什么也没有。我就是我。我叫什么名字?我叫人。人家问我:'你多大岁数?’我说我从来不数;也无法数;因为我过去。现在。将来永远存在。人家问我:'那么你的父母是谁?’我说;我没有父母;只有上帝和大地。上帝是我父亲;大地是我母亲。人家问我:'你承认不承认皇上?’我为什么不承认。他是他自己的皇上;我是我自己的皇上。他们说:'简直没法跟你说话。’我说;我又没有要求你跟我说话。他们就是这样折磨人。〃

〃那么您现在到哪儿去?〃聂赫留朵夫问。

〃听天由命。有活我就干活;没有活我就要饭。〃老头儿发现渡船就要靠岸;得意扬扬地扫了一眼所有听他讲话的人。

渡船在对岸停住了。聂赫留朵夫掏出钱包;想给老头儿一点钱。被老头儿拒绝了。

〃这我不拿。面包我会拿的。〃他说。

〃哦;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你又没有得罪我。其实;要得罪我也办不到。〃老头儿说着;动手把放下的口袋背到肩上。这时聂赫留朵夫的驿车已套上马;上了岸。

〃老爷;您还有兴趣跟他费话。〃马车夫等聂赫留朵夫给了身强力壮的船夫酒钱;坐上车;就对他说。〃哼;这个流浪汉不正派。〃

二十二

马车上了斜坡;车夫转过身来问道:

〃送您到哪一家旅馆哪?〃

〃哪一家好些?〃

〃最好的要数西伯利亚旅馆了。要不玖可夫旅馆也不错。〃

〃那就随便吧。〃

马车夫又侧身坐上驭座;加速赶车。这个城市也同所有俄国城市一样;有带阁楼和绿色的屋顶的房子;有一座大教堂;有小铺子;大街上有大商店;甚至还有警察。只不过房屋几乎都是木头造的;街道没有铺石子。到了最热闹的街道;车夫就把车停在一家旅馆门口。可是这家旅馆没有空房间;只得到另一家。这家旅馆还有一个空房间。这样;聂赫留朵夫两个月来才第一次回到他生活惯的清洁舒服的环境里。尽管聂赫留朵夫租用的房间算不上奢侈;但在经历了驿车。客店和旅站的生活以后他还是感到十分舒适。首先得清除身上的虱子;因为自从他进出旅站以来;从来没有彻底清除过它们。安置好行李;他立刻到澡堂子洗澡;然后换上城里人装束;穿上浆硬的衬衫。压褶的长裤。礼服和大衣;出去拜会当地长官。旅馆看门人叫来一辆街头马车。那是一辆吱嘎作响的四轮马车;套着一匹膘肥力壮的吉尔吉斯高头大马。车夫把聂赫留朵夫送到一所富丽的大厦门前;门口站着几个卫兵和警察。宅前宅后都是花园;园里的白杨和桦树的叶子都已凋落;露出光秃的树枝;但其中夹杂着的枞树。松树和冷杉却枝叶茂密;苍绿可爱。

将军身体不舒服;不见客。聂赫留朵夫遭拒后还是要求听差把他的名片送进去。听差回来;带来了满意的答复:

〃将军有请。〃

前厅。听差。传令兵。楼梯和擦得亮光光的铺着镶木地板的客厅;都同彼得堡差不多;只是肮脏些;古板些。聂赫留朵夫被带到书房里。

将军面孔浮肿;鼻子象土豆;额上有几个疙瘩;头顶光秃;眼睛下面挂着眼袋;是个多血质的人。他身穿一件鞑靼式绸袍;手里夹着一支香烟;坐在那里用一只带银托的玻璃杯喝茶。

〃您好;阁下!请不要见怪;我穿着睡袍见客;不过总比不见好。〃他说;拉起长袍盖住他那后颈上堆着几道胖肉的粗脖子。〃我身体不太好;没有出门。什么风把您吹到我们这个偏僻的小城来了?〃

〃我是随一批犯人来的;其中有个人跟我关系密切。〃聂赫留朵夫说;〃我现在来求阁下帮忙;部分原因就是为了这个人;另外还有一件事。〃

将军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呷了一口茶;把香烟在孔雀石烟灰碟上揿灭了;用他那双细小浮肿。炯炯有神的眼睛盯住聂赫留朵夫;一本正经地听着。其间他只打断了聂赫留朵夫一次;问他要不要吸烟。

有些有学问的军人;往往认为自由主义思想和人道主义思想可以同他们的职业调和。这位将军就是这种人。他生性聪明善良;不久就发觉这是根本不可能调和的。为了消除经常出现的内心苦恼;他越来越沉湎于军人中盛行的酗酒恶习;在度过了三十五年军旅生涯以后;他就成了医生们所谓的嗜酒成癖者。他浑身细胞都渗透了酒精。他什么酒都喝;只要能觉得醺醺然就好。喝酒已成为他生活的绝对需要;不喝酒他就无法度日。每天他到傍晚总是喝得烂醉;这种状态他已习惯;因此走路不会摇晃;说话也不至于太不成体统。即使说出什么蠢话来;因为他地位显赫;人家反而会把它当作警世格言。只有在聂赫留朵夫找他的这种早晨;他才象个头脑清醒的人;能听懂人家的话;证实他那句心爱的谚语:〃喝酒不糊涂;难能又可贵。〃最高当局虽然知道他是个酒鬼;但毕竟他受的教育比别人多一点(尽管他的学识仍停留在酗酒成癖前的水平);而且为人胆大。灵活。威严;即使喝醉酒也不会丧失身份;所以让他一直留在这个显要的位子上。

聂赫留朵夫告诉他;他所关心的人是个女的;被错判了罪;为她的事他已递了御状。

〃哦!那又怎么样?〃将军说。

〃彼得堡方面答应我;有关这女人命运的消息最迟这个月通知我;通知书将寄到这里。。。。。。〃

将军依旧盯着聂赫留朵夫;伸出指头很短的手;按了按桌上的铃;然后嘴里喷着烟雾;特别响亮地清了清喉咙;又默默地听下去。

〃因此我有个请求;如果可能的话;在没有收到那个状子的批复以前暂时把她留在此地。〃

这时候;一个穿军服的勤务兵;走了进来。

〃你去问一下;安娜。瓦西里耶夫娜起来了没有。〃将军对勤务兵说;〃另外再送点茶来。那么;您还有别的事吗?〃将军问聂赫留朵夫。

〃我还有一个请求。〃聂赫留朵夫说;〃牵涉到这批犯人中的一个政治犯。〃

〃哦;是这么回事!〃将军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说。

〃他病得很厉害;人都快死了。得把他留下来住院。有一名女政治犯愿意留下来照顾他。〃

〃她不是他的亲属吧?〃

〃不是;但只要能让她留下来照顾他;她准备嫁给他。〃

将军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一直盯着聂赫留朵夫;默默地听着;显然想用这种目光在使得对方感到局促不安。他不住地吸着烟。

等聂赫留朵夫说完;他从桌上拿起一本书;迅速地舔了舔手指;翻动书页;找到有关结婚的条款;看了一遍。

〃她判的是什么刑?〃他抬起眼睛问。

〃她判的是苦役。〃

〃哦;要是判了这种刑;即使结了婚;也不能改善待遇。〃

〃可是您要知道。。。。。。〃

〃请您让我把话说完。即使一个自由人同她结了婚;她照样得服满她的刑。这儿有个问题:谁判的刑更重;是他呢;还是她?〃

〃他们两人都判了苦役。〃

〃嘿;那倒是门当户对了。〃将军笑着说。〃他俩倒是待遇相同。他有病可以留下来。〃他继续说;〃而且当然会设法尽量减轻他的痛苦。不过她即使嫁给他;(奇*书*网…整*理*提*供)也不能留在此地。。。。。。〃

〃将军夫人正在喝咖啡。〃勤务兵报告说。

将军点点头;继续说:

〃不过再让我考虑一下。他们叫什么名字?请您写在这儿。〃

聂赫留朵夫写下他们的名字。

〃这事我也无能为力。〃将军听到聂赫留朵夫要求同病人见面;说;〃对您我当然不会怀疑;您关心他;关心别的人;您又有钱;在我们这里确实钱能通神。上面要我彻底消灭贿赂。可如今大家都在接受贿赂;怎么消灭得了?官位越小;贿赂收得越多。唉;他在五千俄里外受贿;怎么查得出来?他在那边是个土皇帝;就象我在这儿一样。〃他说到这里笑了起来。〃不过您大概经常跟政治犯见面吧;您给了钱;他们就放您进去;是吗?〃他笑嘻嘻地问。〃是这么回事吧?〃

〃是的;确实是这样。〃

〃我明白您非这样做不可。您想见见那个政治犯。您可怜他;于是典狱长或者押解兵就接受贿赂;因为他的薪水只有那么几个钱;他得养家活口;非接受贿赂不可。我要是处在他的地位或者您的地位;我也会那么办的。可是就我的地位来说;我不能容许自己违反最严格的法律条文;我也是个人;也会动恻隐之心。可我是个执法官;凭一定条件才得到信任;我不能辜负这种信任。好吧;这事就到此为止。那么;现在您给我讲讲;京城里有些什么新闻?〃

于是将军就开始发问;同时也发表意见;分明既想听听新闻;又想显示自己的知识和人道主义精神。

二十三

〃哦;请问您在哪里下榻?在玖可夫旅馆吗?哦;那地方真是糟透了。回头您到我这儿来吃饭吧。〃将军一面送聂赫留朵夫;一面说;〃下午五点钟。您会说英语吗?〃

〃会;会说。〃

〃哦;那太好了。不瞒您说;我们这儿来了一个英国人;是个旅行家。他在研究西伯利亚流放和监狱的情况。今天他要到我们这儿来吃饭;您也来吧;我们五点钟开饭;我妻子要求严格遵守时间。至于怎样处置那个女人;还有那个病人;我下午给您答复。也许可以留下一个人来照顾他。〃

聂赫留朵夫辞别将军;心情特别振奋;于是就乘车到邮政局去。

邮政局设在一个低矮的拱顶房间里。几名邮务员坐在斜面办公桌后;把邮件分发给聚集在那里的人们。一个邮务员歪着脑袋;熟练地把一个个信封拉到面前;不停地打上邮戳。聂赫留朵夫没有久等;他一说出名字;就有一大堆邮件交到他手里。邮件中有汇款。几封信。几本书;还有最近一期的《祖国纪事》。聂赫留朵夫收下信;走向木板长凳。长凳上坐着一个士兵;手里拿着一本小册子;正在等着领什么东西。聂赫留朵夫在他旁边坐下;翻阅收到的信。其中有一封是挂号信;信封很考究;上面还盖有字迹清楚的鲜红火漆印。他拆开信封;信是谢列宁写的;还附着一份公文;他的血顿时涌上脸孔;心脏也缩紧了。这就是关于卡秋莎案的批复。是个怎样的批复?难道是驳回吗?聂赫留朵夫匆匆看了一下字迹很小。难以辨认。但笔力刚健的信;不由得高兴地松了一口气。批复是令人满意的。

〃亲爱的朋友!〃谢列宁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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