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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老太太,经平亚的母亲同意之后,做了一件不同流俗的事情。那时平亚顶多是个未婚夫,曼娘认真说,还不算过门。但是老太太一心要使这个内侄的丧礼之中有“女婿”参加。在“开吊”的那一天,许多客人来吊祭,一定得有一个男人接待客人。最要紧的是客人在灵前行礼的时候,棺材旁边儿要有人还礼。夜里,平亚看见母女二个已经十分疲劳,他提说他要代替守灵。
曼娘自然是千恩万谢。有表亲家帮忙,丧事可以办得风光体面,真是存亡均感。再一个感激的理由是出丧之时,平亚要身穿女婿的孝,并且他已经代替她母女守灵,分担了母女的沉痛不少。她再感激的理由是父亲去世之后,寡母孤女,茕茕无依,家里添了个男人,心中极感安慰。再一件令她感激的理由,是遵照祖母的意思,平亚不再叫她母亲“舅母”,而改叫“妈妈”了。这是一件极不寻常的事,因为已经正式结过婚的女婿,这样叫起来还感觉不自然呢。还有再让她感谢的,是平亚为人正派大方、年轻、英俊、斯文。所以这两个人,男十八、女十六,都穿着白孝服,在“七七”居丧期间,每逢在早晨或在灵堂昏黄的烛光之中相遇时,曼娘的眼睛里总是湿湿的,谁也不能说那是守丧中的眼泪,是感激的眼泪,是悲伤的眼泪,还是幸福快乐的眼泪。
尤其是,曼娘听见平亚叫她“妹妹”,或是她叫平亚“平哥”的时候儿,她的芳心万分感动。因为她是曾家的表亲,不是同姓一族,所以不能与曾家的女儿同排位次而叫“大姐”、“二姐”、“三姐”,叫曼妹也听着不好,所以曼娘的母亲就教平亚叫曼娘“妹妹”。
在此等情形之下,索性把这些顾忌抛在九霄云外,这两个年轻的表兄妹走亲密一点儿也不妨。可是曾太太很严谨,曾经告诫儿子,不可不拘礼法。
曾太太说:“平儿,你天天看见你妹妹,她那么有教养,我很喜欢她。可是你若尊重你这位未来的妻子,就不能不守礼法。夫妻之间,要相敬如宾。”曾太太出身于读书人家,像“相敬如宾”这种典故是挂在嘴边儿上的。
结果是一对青年男女反倒越来越显得疏远,而实际上则倾慕日深。
有一次,平亚向曼娘表示亲近,碰了曼娘的钉子。一天晚上,只有他们俩在供桌前面,曼娘的母亲刚巧到厨房去了。他们俩又谈到木兰跟他那一段儿短短的私塾生活。平亚说他在北京见过木兰,现在比以前长高了一点儿。他不明白为什么女人悲伤时会比高兴时更美,并且他纳闷儿为什么曼娘穿着白孝服会有一种幽灵般的美。在他看来曼娘似乎像个观音菩萨,那么遥远得可望而不可即。可是她的声音却听来熟悉自然,又因为她那些日子哭得太多,以致说话有鼻音,那种声音不是来自幽灵界,而是来自这个凡世人间的。
平亚说:“妹妹,自从我上次见你,这两年你也长了。”
曼娘的眼睛躲避开平亚的目光。
平亚问:“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冷淡,对我这么疏远?”曼娘的眼睛抬起来。这分明是心中不服。要说的话太多,不知从何说起。她停了一下才说:“平哥,不要冤枉我。你给亡父这么尽心帮忙,母亲跟我是终生难报的。”
平亚仍愤愤地说:“但是你对我太疏远了。到了这个时候儿,你还是文质彬彬咬文嚼字儿地跟我说终身难忘。我做这一切,还不分明都是为了你?在我心里,你家我家完全是一件事。为了你,我愿穿三年孝,不要说是一百天了。你若是对我不那么冷淡疏远,对咱们俩不是都好吗?”
曼娘的强硬在心里软下来,她只是微笑说:“咱们俩的好日子还有一辈子呢。”
曼娘的声音笑貌暂时满足了平亚的心,他向意中人表明了情愫,觉得自己是获得了一位凌波仙子。
曼娘想借着再谈木兰,好改变话题。她吐露了心中的机密,说她和木兰是结拜的姐妹,于是进屋去把一个玉坠儿拿出来,说在山东她送给木兰一个玉桃儿时,木兰后来回赠她的。她一边儿往里走一边儿说:“闭上眼。我出来以前不许动。”
她出来时,走近平亚身旁,叫他睁开眼看她手里的宝贝。那块玉的光泽刻¨wén rén shū wū¨工美得出奇。
她说:“你说好看不好看?”
平亚说:“当然好看。不过你要看看木兰收藏的那全部的玉雕小玩艺儿吧——小老虎儿、小象、小兔儿、小鸭子、小船儿、小塔、蜡烛、小寺院、小菩萨——我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好的。”
平亚一接那块玉,他乘机会就攥曼娘的手,曼娘很快把手缩回去,那块玉差一点儿掉在地上。
曼娘羞得脸红,斥责平亚道:“你怎么这样儿!”平亚反驳说:“斗蛐蛐儿的那一天,我的蛐蛐儿被咬死之后,你怎么让我攥你的手呢?”
曼娘说:“此一时,彼一时。”
“那有什么分别?”
“现在我长大了,不能再跟你手攥手了。”
“咱们俩不是你我是一体了吗?”
曼娘往后稍退一点儿说:“平哥,天下什么事都有个规矩。不错,我的整个身子也是你的,不过时候儿还没到。不要急躁。还有一辈子呢。”
曼娘的话是教训人的大道理。平亚觉得眼前是一个能教训自己的小姐,而且话说得也不错。后来,在早晨,在下午,在夜里,不管是在山东还是在北京,平亚的耳边儿都听见有“还有一辈子呢”。这声音好像是他四周飞舞的一个精灵说出来的。
“造物就是这样戏弄人”,就凭少女的一句低声细语,或细如柔荑的玉手的轻轻一按,就创造出人世一生的深情,而这种深情就引起重要的后果。有爱情有痛苦的一生是否不如无爱情无痛苦的一生,谁也不敢确言。在曼娘的情形上看来,我们倒易于相信有爱情与痛苦的一生,究竟是值得的。
又过了三夜,发生了一件事,使平亚和曼娘不得不再接近了一步。那是守丧的第三十五天,也就是“五七”,和尚们要盛念经超度亡魂。请来念经的和尚之中,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他的两只眼睛转来转去,曼娘看着就不顺眼。在念经时,他的眼睛应当闭着,两手应当在胸前合十为礼,可是他不住偷看曼娘。这种举动女孩子是立刻会注意到的,她把那个和尚的一双贼眼,告诉了母亲。
那天晚饭之后,李姨妈又大大地发作了一阵子。曾太太一直一个人准备那天晚上念经的事,若有什么事,她一定去请示老太太。老太太喜欢这样大举办丧事,这可以破除她生活上的单调无聊,李姨妈觉得自己没有什么重要事做,是受了冷落。那时她正在吃斋,她平常吃斋的日子很多。大概别人都已经吃完晚饭,她在地上摔了个跤,于是眼珠子乱转,两眼发直。尖声号叫,用手撕乱了头发之后,就好像魔鬼附体一样,说起话来。端着死去的孙先生的架子,拿着孙先生的腔调儿,她向老太太叫“大姑”。她喊叫道:“大姑,救救我!救救我!我滚到‘火沙谷’里了。热死人哪!我快要憋得喘不过气来了。救命啊!救命啊!”然后又向曾太太说:“表哥为什么不来参加我的丧礼呢?”
这么一来,曼娘的母亲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儿哭一边儿说:“哎呀!我的男人,你为什么把我们母女扔下不管了呢?”曾太太立刻想到在前面念经的和尚,他们要在这里整夜做法事呢。于是叫人去找他们来念咒驱邪。她又劝曼娘的母亲。老祖母这时深信她是向她死去的侄子的魂灵说话呢,就劝解鬼魂附体的李姨妈,说他们一定要多念经文超度亡魂。问到曼娘的父亲是不是看见了他那一年前死去的儿子。李姨妈回答道:“我向几个小鬼打听他,他们说地狱是个大地方儿,要凭面貌长相找人,那得用好多日子。那些小鬼都要钱,他需要钱贿赂他们。你们一定要多烧纸钱给他使用。”祖母问这个附体的鬼魂是不是口渴,于是端水给“他”喝,李姨妈接过去喝了。她的抽搐渐渐停止,躺在那里昏迷过去,口中念念有词,也渐渐停了。
曼娘和她母亲平常都是在自己屋里吃饭,可是今天晚上在祖母院子里特别开了一席,她们过去吃饭,留下一个女仆看守灵堂。刚刚吃完,曼娘就离席回到自己的院子里,那是在整个宅院的东南角儿上,所以一定要在黑暗中经过几个走廊。走了一半儿,一个男仆追过她,说李姨妈原是有鬼附体,他到南屋去请和尚去。曼娘很害怕,真正发生的是什么事,她并不清楚,她还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通往东边院子的圆月亮门儿。在门口儿,她看见几个和尚向她走来。她犹疑了一下,心中想是否跟和尚们一块儿回去,但是终于打定主意还是到灵堂守灵要紧。所以站在旁边儿,让和尚们过去。
从月亮门儿往南转,再穿过游廊,她到了转两个弯儿的地方,有一条有墙封闭约有四十尺长的小巷,隔断了她与通到她住的院子的后门。在她那院子的后门口儿,她看见一个人影儿,正是那个年轻的和尚向外偷窥。她立刻把身子缩回去,藏在一个墙角儿,吓得心里怦怦地跳。那个和尚正干什么?他要准备干什么?她不敢再往前走,又不敢退回去,怕是他会追上去。她停住呼吸静静等了几分钟,又探头儿看看,那个年轻的和尚还在那一头儿偷看。又等了几分钟,她再望望,看不见他了。她心想那个和尚已经回去。赶紧走过那条短路回到自己屋里去,应当是平安无事。但是刚走了那段窄巷子的一半儿,看见那个和尚从巷子的后入口儿向她猛冲过来。那个和尚也似乎出乎意料,会在那儿遇见她,立刻站住,两个小贼眼冒出凶光,看来十分可怕。 曼娘大叫,向后跑去。她觉得和尚在后面追,她又不敢回头看。在黑暗之中,她跑了又跑,跑得越快越害怕。忽然她听见一声叫:“妹妹,什么事?”平亚正站在她面前,相距十尺远。曼娘还来不及思索,已经扑到平亚的怀里。她喊道:“平哥,我怕!我怕!”
“怕什么?”
“那个年轻的贼秃驴!他没在后头追我吗?”
平亚回头看了看。
他说:“没有人。妹妹,不用怕,有我呢。”平亚在无限柔情之下低下头去,声音温和,听了颇使女人安心。
曼娘的恐惧既已烟消云散,这才想到自己刚才的行动。她怎么样投入了平亚的怀抱,自己全然不知。她觉得这样是违背了礼法,羞愧难当,赶紧将身子离开。让一个男人那么紧紧搂着自己的身子那种亲昵,跟允许男人吻自己又有什么不同呢?
但是平亚不放开她。“来,咱们俩在一起好了。我原来是担心你妈不在你害怕;后来看见那个年轻和尚没跟那几个和尚一齐来,我就溜出来找你。”
他俩走到曼娘住的院子,平亚这时仍然拉着曼娘的手,曼娘也还激动未息,手仍然叫平亚拉着,曼娘认为身子已然叫平亚抱了,拉手还有什么大关系。这样让平亚拉着,曼娘也感到心中窃喜,即便她羞红了脸,在黑暗中也没人看见。于是俩人继续向前走,曼娘把刚才看见的事向平亚说。平亚说:“傻妹妹,你那么容易吃惊,以后,我总是跟你在一起,一直一辈子。”曼娘又向平亚靠近了点儿,虽然心怦怦地跳,但是有一种美妙的感觉。
他们到了院子里,一切如常,那个年轻的和尚显然已经回到屋里去。女仆松了口气说:“您可来了。和尚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