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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烟云-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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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手腕子上才摸得到脉跳,这是血亏的征兆。有经验的老中医之看脉搏的“韵”,也可以辨别出脉跳动下细微的差别,正如西医之看体温表;不过手指头的感觉很细微,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平亚一上午一下午,始终躺在床上,是半睡状态,对今天是他的花烛大喜之日,只是影影绰绰地感觉到而已。

门外虽然看不出什么办喜事的样子,家里却喜气洋洋。仆人、丫鬟都穿上了新衣裳,甚至雪花的头发上都戴了花儿,耳朵上也戴上耳环。曾先生没去办公,经亚、荪亚没去上学,都受差遣去买东西,包括买鞭炮在内。在前院儿要有吹鼓手奏乐欢迎花轿来临,在平亚的院子里,则只有笙管笛箫琵琶月琴等细乐。请来了一个职业性的赞礼,一个职业性的伴娘,在复杂的仪式之中随时陪伴新娘,随时指点新娘。

那天午饭吃得早,好有时间给新娘梳头,戴首饰,因为这就得费几个钟头。花轿一到,要戴上凤冠,脸前要蒙一块红绸巾,就没人可以看见她了。她母亲并不必拘什么礼仪,先早一点儿出发。木兰的母亲坐着媒人轿在大队中一齐走。新娘的轿盖得很严密。她在里头丝毫看不见街上的情形,也不知道人把自己抬往何处去,街上的人谁也看不见新娘。

在新娘的婆家,全家连仆人在内,都在前厅等待新娘花轿的来临。屋里挤满了女人,有几位是牛家来的,因为牛大官人和曾文璞是要好的官场朋友。

爱莲和妹妹丽莲到大门口儿去观望。不久,她们看见仪仗队来了,前面是吹鼓手。鞭炮立刻响起来。大门里头的乐队也立刻吹打起来。有三尺宽的长红布,从大门经过院子,一直铺到大厅外的台阶儿,这是给新娘走的。爱莲见不到新娘,只见到金线绣花的红花轿。邻近的孩子和女人跟着花轿蜂拥而来,爱莲和她妹妹几乎被挤了出去。

轿子一直抬到第二层院子,把轿子放低,两根长的大轿杆抽出去,换上两根短的。姚太太是大媒,先下来,有人恭献上一碗桂圆汤,这时新娘仍然藏在黑黑的轿子里,又热,又晕,不知身在何处。有人告诉姚太太,典礼不久就在平亚那个院子正面的曾氏宗祠举行。因为新郎不能出来参加典礼,在祖宗牌位前的礼仪,就越发郑重,才算合宜。因为新娘的花轿必须穿过旁门儿,穿过走廊,所以要绕很远,而那些女人们则匆匆忙忙抄捷径过去,邻居的孩子们已被赶了出去。成群的女人,丫鬟,孩子们,在花轿出现及停在大厅的台阶之前,老早就在那儿等着。室内乐开始,赞礼戴着金叶红花的乌纱帽,高声念了四句诗,然后唱道:“新娘下轿,步步高升!请!”

赞礼一唱完,姚太太和伴娘走到轿前,打开小轿的帘子,拿下小轿里放手臂休息的横板,去接引新娘。曼娘被沉重的首饰压得快喘不上气儿来了,现在才呼吸自由,但是红色的蒙头巾还蒙在脸上,什么也看不见。由姚太太和伴娘左右搀着,她慢步下轿,头低垂着。

她被领着走上石头台阶儿。这时音乐响动,鞭炮点着,噼啪地响。木兰走近,低声说:“姐姐,我妈跟我都在这儿。”曼娘眼睛能看见地上的女人的脚,她能看见木兰那双没裹起来的天足。

木兰感觉到妇人,小姐,丫鬟,还有男孩子的眼睛在看她。在这类情形下,平常男女之间的界限是暂时拆除了。日常深居闺房的千金小姐,现在陌生男人也可以仔细观看。大家淑女也可以向附近的陌生男人注目而视。因此,木兰的五官都机敏地活动起来。她看群众,感觉群众,不仅仅用眼睛,而且用耳朵,用鼻子,用浑身的汗毛眼儿,用每一根神经的末梢。木兰所感觉到的,莫愁及每一个别的女孩子,每一个丫鬟,也同样感觉到了。女人不用很明显地抬起眼睛来看,她的感官自然能感觉到屋里,谁对她友善,谁和她敌对,这种官能西洋人很神秘地称为第六感,这在女人身上真是一种完美的官能。在那种情形之下,女人能同时听见两个人说话,同时看见别的女人的衣服、鞋、耳环,从头看到脚,完全和富有才智的学者能一目十行一样。这就是婚丧典礼对女人的天性特别富有刺激性的缘故。

在整个人群之中,木兰特别感觉到牛太太的眼睛。牛太太那老女人的正方脸,狭窄而低的前额,长的嘴唇,宽而敏感的嘴,整个的脸,看来是有权有势的神气,也就是通常称为马脸,在眼睛和嘴之间那一段相当的长。那样的脸据说是精明的婆婆脸,也是掌权主事者的脸,清朝西太后的脸就是那样。男人有那种脸也是上等掌权主事的人。但是在女人,若集此奇异的感性,治国处世的才干,以及强烈的情爱,深沉的仇恨于一身,其结果就令人不寒而栗了。此等人通常都是精明强干,风度可喜,圆滑随和。但是一旦决心要抓取权力,掠夺金钱,便如黄河决堤,天下无一物能阻止得住她。过去多少宫廷佳丽,其美貌虽远超过此等女人之上,但斗心机才智,则居于下风,终遭此等女人所诛除削减,多少青春王子也遭此等女人谋杀了!

曼娘天性不喜欢这样的人群。她觉得这只是要往某处进行的一种壮大热闹的活动,是去完成她无能为力的大事情,不过这种情况倒不无庄严肃穆、神圣坚决之感,她觉得是去应验她生来人世的命运,是早在她降生之前在天上就已经注定的命运。万事有其必然——万事悉由天定。未来之事固然不可知,但是在她心里,却没有怀疑,没有困惑。  伴娘近前来,把她的蒙头纱掀开一个角儿,因为新郎不能来;新郎的母亲曾太太拿着一个裹了红纸的新秤,用秤杆儿的一头儿,把新娘脸上的蒙头纱挑了下来。用挂着秤铊的秤这样做,是为了吉祥,因为是取个万事“称心”、“称意”、“万事如意”的意思。这时观众虽多,却是静悄悄的,随之立刻听到低细的赞叹之声,就如同一座十全十美的大理石雕像揭开了幕布。

曼娘一直低着头,往前机械般地移动,受人指示而行动。赞礼高唱:“下跪!叩头!再叩头!三叩头!起立!下跪!叩头!再叩头!三叩头!”她的膝盖就不由得弯下去。她觉得似乎是向曾家祖宗牌位行礼。虽然她没有新郎陪着,而是自己一个人行礼,不是站在正中间,而是稍微偏右,地上靠左有一个下跪的垫子,原是新郎用的。

这时有两把椅子放在大厅的中间,新郎的父母请到上面去就座,接受新娘的跪拜礼。公婆二人都穿正式官衣。戴着官帽,足穿官靴,胸前绣着正方形的彩龙花纹,看来人既魁梧,又庄严,但是俩人都笑容满面,赞礼又高声唱新娘跪下叩头,曼娘又跪下叩头,又遵命站起。

她站起来,又遵命向西而立,对着亲友。因为新郎染病在床,新郎新娘相向互拜自然免除,她只奉命行深深的鞠躬礼,先向媒人姚太太,后向桂姐和小叔子,小姑子,他们也都还礼。

然后,赞礼又高唱喜欢,祝新婚夫妇百年偕老,多子多孙,瓜藤绵绵。

新娘由伴娘陪同,后面跟着侍婢雪花小喜儿,被引领在铺的红布上,穿过后面一个门,进入后院儿之时,又乐声大作,鞭炮响起。在一段典礼进行时,曼娘的母亲一直以闲散之身,在旁观看,现在才回到自己的院子去。曼娘缓缓迈步走过那个院子。三天以前,在一个安静的黄昏,就在那座院子里,一切她都觉得那么神秘。现在想起,犹如隔世。

她走上台阶儿之时,只觉得一片金红耀眼,墙上挂满了丝绸红帐子,闪烁着大金字。桌子椅子也铺着大红绣花儿布。门口挂着红绿彩绸,台阶儿上的地毡之上,也铺的是红布。一对新的红蜡烛,三尺长,上面有银字,插在中间桌子上的蜡签儿上,左右有景泰蓝的花瓶儿和鼎。虽然是白天,蜡还点着,中间墙上挂着红帐子,上面是个双喜字,有三尺高。放炮竹后空气里弥漫着硫磺气味,似乎使曼娘觉得有几分昏昏欲醉。

婚礼进行之时,平亚的母亲和桂姐必须离开平亚的屋子,雪花也充当新娘的丫鬟。新娘轿子一到,雪花穿得漂漂亮亮,打扮得花枝招展。她得忙着到前院儿去,留下一个女仆照顾平亚。新娘一进入平亚的院子,雪花又往前院去看为新娘准备的一切要齐全完备。照平常,一群女客是随着新娘挤进洞房的,但是曾太太和桂姐安排好,只许有几个人进去,向亲友解释说人太多会打扰新郎,那天她是特别小心,口头上是避免说一个“病”字儿。必须先进去的是伴娘,小喜儿,雪花。大家又商量好,随后进去的是桂姐,再后是木兰,莫愁。可是木兰的母亲一定要借这个机会看看平亚,自然曾家同意。曾太太则陪同别的客人到第三客厅,大家在那儿吃茶点。

平亚躺在床上,盖着粉红的新被子。他知道那是他的大喜之日,也感觉到屋里的一切都成了红颜色,那桌子上高烧着一对喜烛,芦苇的烛心偶尔会噼啪响一声。外面准备东西的声音使他觉得有点儿厌倦。那天早晨也没敢给他换衣服。新娘的花轿来临,丝弦乐器的演奏,鞭炮的响声,把他从瞌睡中吵醒。雪花曾进去告诉他婚礼即将开始,她要离开一会儿。十分钟之后,没有什么动静,他觉得没精打采,又打瞌睡,直到后来听见音乐声,镇定了一下儿,知道自己清醒过来,知道那是他婚礼中的音乐,心中纳闷儿。雪花走了多久,自己睡了多久,为什么新娘还没进来。过了一会儿。女仆进来用手轻轻触动他,告诉他新娘就要进来了。这时才算真正清醒过来。

他看见新娘由人陪伴着走进屋来。曼娘的新娘面纱已经摘下了,看见这屋子改变得这么多,简直没法子认出来。伴娘把她一直引到床前,因为按照习俗应当让新人坐在床下。平亚想动一下儿。桂姐制止他,他又躺回去,气喘吁吁的。伴娘在这种时候儿,有好多吉祥话儿、合辙押韵的词句挂在嘴边儿上。她说了“鸾凤和鸣”等词句,又说因为新郎新娘没曾交拜,现在新娘应当拜新郎。曼娘双手提襟,屈膝为礼,然后转身坐在床上,免得全身使新郎难堪。

按礼俗,新娘应当默然静坐,不应当说话。新郎自然也不能说话。曼娘坐在床上,才觉得好像到了个事情的结束,不管是什么事情吧。说也怪,她并没有像事先想像中那么害怕,而现在紧张可怕的事情已然完毕。一看屋里都是熟悉要好的人的面容,心里很喜欢。最让她觉得心里安慰的,是看见木兰的脸,木兰正看着她微笑,她看了看木兰,也微笑一下。曼娘觉得以前在这个屋子待过,颇觉可喜。桂姐、雪花也都是熟人,自然比一般新娘所见的一切都是陌生,要好得多。木兰过来向新娘新郎道喜,别人随后也过来道喜。

木兰的母亲来问候新郎,平亚这时头脑清楚,能够认出她来,用微弱的声音称呼她。他说话清楚了,人人都欢喜。

木兰的母亲说:“平亚,给你道喜。你有这么个好新娘,靠了她的好运,你很快就好了。”  这时候儿,曼娘按规矩,始终不应当看新郎一眼;现在她既然开口说话,她有机会向他那边儿瞟了一眼。她看见了眼前躺着的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人,而照顾他早日康复也是最重大的责任,她觉得心情特别宁静,也觉得非常欣慰。平亚现在是在她手心里,万一平亚的病不能好,也不是她的过错。

平亚回答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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