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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副千户将那锦帕置入水中,片刻之后拿起来摩挲了几下,又对着光看了看,确认没有暗藏什么玄机,才交还给了夏子凌。
“得罪了,快进去吧,你只有一炷香的功夫。”
“好,谢了。”
当值带夏子凌径直到了羁押蜀王的牢房门口。房间甚是宽敞,没有一般牢房的阴暗、潮湿,点了烛台,并在床榻上铺了棉被。然而,一向高高在上的蜀王被关在这样简陋的囚室内,仍是让夏子凌看了心里闷闷的。
幸好,蜀王看起来一切安好,连发鬓都并未显得凌乱,应当还是有人伺候的吧。
“王爷。”夏子凌轻声开口,其实他走过来的时候,朱椿已经听到响动,走到门口来了。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朱椿的语气让夏子凌有些捉摸不透,似乎有些愉悦,又似乎带点薄怒。
“王爷,这是蓝嫣姑娘托臣带给您的锦帕。”为免一会生变,还是一来就把这东西呈上算了。
“……”朱椿接过夏子凌递过来还湿漉漉的锦帕,不知该作何表示。他这么费尽辛苦来一趟,就是为了为她人传情来的?
“王爷快收好吧。”
看夏子凌急切的样子,这东西估计是藏有玄机的。但是这么湿漉漉的,明显是刚才锦衣卫已经检查过一遍了,有什么机关竟然能瞒得住精明的锦衣卫吗?
然而无论如何,朱椿还是将锦帕揣入了怀中。
“你……”
“王爷……”
两人同时开口,却又同时顿住,该说什么?要说什么?百般心绪,忽然就不知该怎么表达了。
几秒之后,朱椿道:“你先说。”
“王爷,您受苦了。”
“……”宝贵的时间竟然用来说这等客套话,朱椿简直无语,“不苦,他们不敢为难本王。倒是你,怎的看起来像是没睡好的样子?”
夏子凌下眼睑浓浓的青黑色让朱椿有些心疼。
“臣……”因为担心你而夜不能寐?夏子凌忽然觉得,这样的话说出来貌似有些肉麻。
然而朱椿却已经心领神会了。他薄唇微扬,露出一个漂亮的笑容,夏子凌忽然觉得昏暗的诏狱都被那个笑容染得如沐日月了。
“夏子凌,如果我就这么被废为庶人,你……还会跟着我吗?”
朱椿问完这句,漆黑如夜星的眸子紧紧盯着夏子凌不放,夏子凌忽然觉得胸口有些紧。
片刻之后,他郑重答道:“会的,王爷。”
朱椿闻言笑了,笑容开怀而不带一丝心机,就好像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十七岁少年,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王爷一般。不管夏子凌这话是真是假,都让他非常开心,这就够了。
“夏子凌,你那表字伯嘉太难听,以后本王便唤你‘子凌’吧。”朱椿又恢复了他那一贯张扬而傲气的语气。
“……”会很难听吗?他明明觉得还好呀。王爷爱叫什么自然他干涉不了,不过‘子凌’这种亲昵的称呼,总让他觉得心底泛起些淡淡的怪异感。
“子凌,相信我,我不会被扳倒的,”朱椿缓缓说完,顿了顿,道:“回去吧,好好睡觉。”
“是,王爷。”
这么辛辛苦苦苦进来,不惜人权尽失让锦衣卫搜身,就讲了这么不到十句话。可是夏子凌却觉得多日来的忧郁一扫而空,见这一面,便很好了。
至于蜀王会不会被扳倒,能不能成为帝王这样的问题,他最近真的没有去考虑。
两日后,刑部与锦衣卫会审蜀王私自返京一案。开庭当日,洪武帝事先没有预兆,却忽然莅临了刑部大堂。这让刚上任的刑部尚书郭礼颇为胆颤心惊。
他是今天的主审官,他的前任尹性,因为上书举荐惠妃为后一事已经被洪武帝一刀咔嚓了。他这刚上任没多久,又摊上了审理儿子蜀王一案。这案件明明是洪武帝的家事,偏偏要拿到刑部大堂来审,一个没审好,他脑袋也是要搬家的。
可是他这能审好吗?按照《大明律》来审,洪武帝下旨让蜀王在中都阅武,他私自返京,可以算作是“十恶”中的“不道”,依律应当判死,可是他敢吗?其实这些个藩王中,蜀王这点小错根本不算什么,其他藩王日常所为,随便拖出一个来按律都可以判死了。偏偏蜀王运气不好,撞在太子刚死,圣心不定的时候,老爹要跟儿子计较,拿他来当枪使,着实倒霉啊。
所以说,刑部最近估计是风水不好,连着两任尚书摊上这母子两的事情,前一个已经死了,郭礼觉得自己项上这颗人头长得也不是那么牢固了。
然而,皇上坐在身边看着,他不审还不行。于是,郭礼颤颤巍巍地拍了一下惊堂木,道:“带……犯人上来。”
蜀王上得堂来,一袭白衣、不染铅尘,眉眼俊逸,哪里像个犯人,倒像是神仙下凡一般。
蜀王带上来了,郭礼又开始纠结要不要给蜀王看个座,怎么说他现在也还是藩王,并不是真正的犯人。按照本朝规矩,百官见了藩王是要行跪拜之礼的,他这么坐在上面已经如坐针毡了,可是万万不敢让蜀王下跪的。
“来人……看座。”郭礼怯生生地说了一句。
洪武帝闻言咳了一声。
郭礼赶忙改了口,“算了,就这么站着吧。”
“那个……蜀王殿下,皇上下了圣旨让诸王在中都阅武,你却私自返京,可知罪?”郭礼问得有些底气不足,按说称呼犯人应当直呼名字,他却也不敢。
“郭尚书,”朱椿答得不卑不亢,“罪臣自知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逆不道之罪,甘领死罪,然则这私自回京之事,实乃是应大哥所求。”
“……”蜀王的大哥自然是已经过世的太子朱标。朱标已经死了,怎么能让蜀王回京呢?莫非蜀王要编造个太子托梦的谎话?他若说出这等可笑的言语,洪武帝定然是不信的,反而觉得他强词狡辩,估计还会从重处罚。 心意已决
此事说干就干,别了周庭,夏子凌就赶忙回去拟定建议兴修皇觉寺的奏折,末了又按照朱椿的意见修改了一下《治蜀十策》,直到戌时才抱着这两份成果匆匆去了蜀王府邸,却左等右等不见朱椿回来。
临近亥时,朱椿才回到府邸。刚踏进院落,一眼便瞅见夏子凌坐在他房前门槛处,和那日一样……又睡着了。
朱椿叹了口气,走了过去。现下已入了冬,中都夜里寒气侵人,这家伙就这么坐在这里睡着了,也太没点常识了吧。
“夏子凌。”朱椿轻唤了一声,夏子凌没有丝毫动静,显然睡得还挺熟。
朱椿无奈地走近端详着这个毫无自觉的家伙。这么一凑近,便看到散落在地上的两份纸卷,朱椿随手捡起来翻阅了下。月光昏暗,纸卷上的字迹不是很清晰,但他仍然看清楚了——
“儿臣启:中都经年干旱,日前十三弟得一梦兆,东海龙王携东海之水亲临中都。次日,儿臣携三位皇弟至皇城东城墙,赫然见倒塌的城墙之下,水流泊泊涌出,此乃父皇励精图治、上天庇佑之果。儿臣为感念上天厚德,特携三位皇弟至城东皇觉寺拜谢,却见寺庙经久失修,故奏请父皇以东城墙之石,修葺皇觉寺……”
这是代夏子凌草拟的奏折,看来他琢磨多日,已经想到了城墙坍塌的破解之法。不过……写成朱桂的梦兆又是何意?朱椿转念一想,笑了出来。夏子凌,你这家伙可真狡猾。既然梦是朱桂做的,那么皇上要觉得此梦好了,此法也可行,便没什么;要觉得此法不好,也怪不到朱椿的头上去,毕竟做梦的人是朱桂。可叹十三弟与夏子凌无冤无仇,却要被他拿来做枪使。
将此份纸卷踹入怀中,朱椿又捡起另一份掉落的纸卷。摊开一看,是按照他上次所提修改过的《治蜀十策》。这应当是……第八稿还是第九稿了吧?
这家伙睡倒在这里,或许……是累了?这么想着,朱椿看夏子凌的眼光带上了他自己未曾察觉的温柔。
朱椿蹲下身,平视着夏子凌,只见后者头歪在门框上,险些有口水滴落的危险,简直毫无睡相可言!然而,从衣襟口露出来的脖颈,肌肤光泽白皙,这么看了一眼,朱椿忽然想到之前那个荒唐的梦境,忍不住心跳乱了两拍。
深吸了一口气,稳住慌乱的情绪,朱椿抬手将夏子凌散在颈侧的发丝拨到脑后。第一次见到这家伙的时候,他那光着头的样子可真丑,没想到现在乌发已经没过肩侧了。用一条白玉缎带束住发丝的夏子凌,多了几分书卷气,居然……还能看。
朱椿的手指越过发丝,不由自主地停留在夏子凌颈间的肌肤上,不知道摸上去是什么感觉?指尖忍不住微微颤抖,此刻的他,不似平时沉着冷静、高高在上的蜀王,反而更像一个在探索什么禁忌游戏的孩童。
然而,指尖刚刚轻触到肌肤,冰冷的触感便让朱椿收敛了不该有的心思。这个傻瓜,冬夜里睡在外面,果真是想生病不成?飞快地解下身上的披风批到夏子凌身上,朱椿正在纠结是不是要把他叫醒,夏子凌忽然没有预兆地睁开了眼睛。
这么毫无预兆地看入夏子凌那双如夜星般黑白分明的眼中,朱椿就好像做了什么坏事一般心跳如擂鼓,有种险些要蹦出来的感觉。他蹭地站起身来,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道:“你又睡在这里作甚?”
夏子凌跟着站起身来,身上的披风不小心滑落,他捡起来一看,赫然愣住了——这这这……这是蜀王的黄缎绣花龙纹披风!怎么就披到自己身上了?!这事要是让别人看到了,他有十个头都不够砍的。
惊惧之下,夏子凌也没细想,这披风除了是朱椿自己披上来的,还能是怎么来的。赶紧把这东西颤颤巍巍地递了过去,道:“王爷,我是来与您探讨呈皇上阅览的两份奏折。”
夏子凌边说边在怀中摸索,奏折呢?低头一看,地上也没有呀?
朱椿不自在地从怀中掏出两份纸卷,道:“在这里。”
“……”被拿走了?那蜀王显然是看过了呀,刚还问自己来干嘛,岂不是多此一举。
“进来吧。”
进了屋,蜀王命人沏上一壶姜茶,两人挑灯对两份奏折的内容再次进行商榷。及至子时,才敲定了最终内容。
屋外万籁静寂,摇曳的烛火下,朱椿突然看着夏子凌道:“本王决心已定。”
“啊?”他们刚才有讨论什么需要朱椿下定决心的事情吗?
“夺嫡、谋天下,我会尽最大的努力,而你,夏子凌,你必须永远效忠于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条路不好走,但是为自保、为母妃,也为了其他寄望于自己的人,他必须认真走下去。
“是,王爷,臣下定然誓死效忠。”此时的朱椿,王者气势全开,夏子凌忽然觉得这个年仅十七的少年,拥有超越了年龄的霸气,真正是一个值得他追随的明主。
重回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