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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藏记-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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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两人扬长而去。玮觉得自己肩上火辣辣的痛,四面是无边的黑夜,真好像落入了武侠小说。自己站了一会儿,只好慢慢走回宿舍,对有些同学的招呼都没有看见。

除了肩膀,腰也痛起来了,看来打手是分工的。玮躺在床上,觉得身上的痛还好受些,心里的烦乱更叫人难忍。“为什么我不能和大士接近?为什么这样对我?教室、实验室和运动场以外的生活竟是这样野蛮。殷大士知道了会哭吗?父母知道了会怎么想?三姨夫和萧先生知道了会怎样做?他们会责备我吗?我做错了什么呢!”玮用被子蒙着头,忍不住呻吟。一个同学走过来问,是不是发烧了。玮说,不过有点不舒服,不要紧的。玮辗转反侧,几乎彻夜无眠。次日勉强去上课,在教室里忽然悟到,那两人不打他的脸,是不愿留下太明显的痕迹。经过几节课的思索,玮决定不把这事告诉别人,尤其不能告诉玹子,玹子会要去质问,这样对殷大士很不好。晚上他早早上床休息,除了伤处疼痛,浑身像有什么东西箍住,怎么躺都不舒服,忽然睁眼见玹子站在床前,连忙慢慢坐起,说:“你怎么肯进来。”“我怕你走不动,你疼吗?一看就知道你不舒服。”玮慢慢穿鞋说:“我照常上课呢!出去说吧!”玮领着玹子到实验室坐了,他有钥匙。“你怎么知道?”玮问。“下午荷珠到我办公室去了,说是去看殷太太,顺便和我说句话。说是殷家不准殷大士和你来往,已经闹翻了天。”“我们不过才见了两次面,何至如此。”“据荷珠说,打人的是一个想攀亲的人家,这样的人家不只一个。”“说不定一家一家轮流来?”玹子道:“现在还摸不准是哪一家,我们弄清楚了总要说话。”两人商量了一阵,决定先禀报孟弗之和萧子蔚。玹子说,她在宝珠巷加租了房子,有里外间,让玮去住着养伤。玮笑道:“哪儿就那么严重了。”临分手时,玮问保罗呢。玹子说:“又去重庆了,他很忙。”

孟、萧两先生商议,认为这事不宜张扬。不然对两个年轻人都不好,还可能涉及地方势力和学校的关系。玮应以学习为主。一时不和殷大士来往也好。玮也同意。只和玹子说,再来找怎么办?玹子出主意说:“可以对她说,大家都年轻,上学不可分心。”玮心里想她不会听的。玹子笑说:“说起来,殷大士真是一个美人,带野气的美人很不多见。”玮说:“她也说你是美人呢!”玹子道:“我么,我是带傲气的美人。”

玮没有料到这担心很容易就解决了。

约两周后,也就是大士要来做代数题的星期日,玮收到一封信:“我不能来找你做代数了。父亲要带我到重庆去,说是那里很好玩,可能一个月回来,再还你手帕。”

信没有上下款,字迹也充满了野气,纸上有一滴墨水的痕迹,玮想起那一滴大的泪珠。这样的分别虽然省事,玮心里总像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在缠绕,不知何时才能和大士再见一面,在繁忙的功课和各种活动中,不时会漾起这一缕思念。

殷大士到重庆上学去了。传言说这似乎是一种人质,谁知道呢。

第三节

十二月中旬的一天,天气很晴朗。又是一个跑警报的日子。红球挂出了,空袭警报凄厉地响起。人们三三两两地往外走,并不觉得今天会有什么不同。孟弗之因学校事忙,约有十来天没有回家了,现在随着跑警报的人群,走出东门回龙尾村去,他要告诉碧初和孩子们珍珠港事变的消息。乡下看不到报纸,家里没有收音机,若是没有人来来往往,什么大事也不会知道。他想着战争的局势,日本和美国作战,日本多了敌人,我们则多了朋友,这是好事。学校的艰难情况让人忧心,还有玮玮近来的遭遇;关于宋朝冗员的文章,不过是腐败的一个方面。这一年又写了好几篇文章,要写的还多着呢。又想着近来关于陈纳德十四航空队的消息,说已有多架战斗机到昆明,要在空中打击日军的侵袭,飞行员在昆明、仰光两地受训,不知何时开始战斗,又不知什么时候有我们自己的飞机。这大概是千千万万中国人一致的想法。

路走熟了便不觉得远。这两年,弗之常走路,发现若是跟着一个目标就会走得比较快,现在他随着一匹小黑马,快步走着,心头渐觉轻松,不觉已到了龙尾村外的松林。看见一行行各种摊子,许多人来来去去,知道今天又是赶街子,只见人群中走出一双小儿女,正是嵋和小娃抬着十几挂松毛,嵋手里还提着一篮菜,小娃个子矮,松毛滑到他这一边。嵋说:“推上来,推上来!喊你推上来嘛!”弗之快步走上去要接过松毛。“爹爹!”两个孩子大喜,按住松毛,“我们会抬。”“娘又病了,不过今天好一点。”三人来到芒河堤上,忽听飞机声响,不像轰炸机,弗之心想。蓝天上飞过一队飞机,机翼上没有太阳旗。“我们的飞机!”人群中有人在喊。这一队飞机果然是截击日机的,它们向天边出现的敌机飞去。

九架沉重的轰炸机排成三行,我方的战斗机向它们开火!它们身手灵活,忽上忽下,对着笨重的轰炸机射去炮弹、枪弹。一排排火光,一阵阵闪亮,一个火球坠落下来,在空中炸开了,亮光四处迸射,紧接着又一个火球落下来,那是日本飞机!横冲直撞、无人阻挡的日本飞机掉下来了!糟践生灵,万恶不赦的敌机掉下来了!赶街子的人都扔了手中的东西,拍手大叫:“打下来了!打下来了!”一时“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声此起彼落。小娃抽出竹竿一面跑,一面挥舞,喊着加油!加油!像是在球场上。

弗之伫立堤上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嵋仰头问:“爹爹,是不是要打回北平去了?”弗之长叹一声:“不那么容易啊!”天上的敌机转头逃走,我方飞机紧追下去,留下一阵轻微的爆炸声。弗之招呼小娃回来,拾起松毛串好,三人一起回家。后来据说这次空战打下日机三架,挨炸惯了的昆明人个个觉得自己长高了几尺。

这就是嵋和小娃的梦啊!打下日本鬼子的飞机!

宝台山的路由石块歪斜地铺成,石缝中的草还是很绿。小娃曾在这路上崴过几次脚。嵋一路絮絮地告诉家里的事,青环让她的姑姑叫走了,娘有几天不能起床,多亏钱太太和凌姐姐轮流来帮助料理。 快到家了, 两个孩子飞跑进门,大声说:“娘,打下日本鬼子的飞机了!”碧初正坐在矮凳上洗衣服,惊喜地站起来,只觉两眼发黑,天旋地转,弗之抢步向前扶住,嵋和小娃一起跑过去夺过碧初手中的衣服, 说: “娘又不听话了,我们刚出去一会儿,你怎么就干活!”碧初微笑道:“我已经好多了。”一面重重地靠在弗之肩上。“幸亏爹爹回来了。”两个孩子心里默念。三人扶碧初进房,靠在床上,弗之觉她身上微微渗出冷汗,心上发愁,说:“上星期还好好的,怎么这样了?”碧初勉强道:“没有什么,这病时好时坏,也是常事,我应该听嵋的话。”三人垫枕头,掖被子招呼了一阵。拾得也挤在脚边蹭,碧初叹道:“福气够好的了,还要什么。”

弗之告诉了日军偷袭珍珠港、日美开战的消息,碧初高兴地说:“好像是有了盼头。”嵋和小娃马上找来地图,要指给碧初看,弗之说:“先让娘休息吧,我们听嵋的。”嵋让小娃做功课,自己熟练地晾好衣服,用洗衣水把房间擦拭了一遍,然后到厨房做饭。这时有人从晾的衣服中间走过来,是江昉先生。

江昉两眼放光神情兴奋,嘴上的烟斗有节奏地一动一动,大声说:“到底有这一天!我刚才在山上观战,你们这儿看得见吗?”弗之一面给碧初倒水,一面说:“在芒河堤上看见了,赶街子的人都兴奋得大呼口号,这回世界局势大变化,似乎有点希望,至少敌机的轰炸会减少些。”两人坐下,江昉说:“你们的桌椅真干净。轰炸了这么久,咱们居然都没死。我看外部的情况有变化,内部的问题渐渐出来了。听说中央军某部克扣军饷,士兵生活很苦,也有冒领军饷的。这些人发国难财,该下十八层地狱。”弗之道:“那开仓放米的问题,也是叫人寒心。有权的平价买进,高价卖出,一转手就是多少万,可老百姓吃什么!”江昉说:“人心远不如以前那样齐了,‘壮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现在也许还不到这么严重,可是前景堪忧。”弗之道:“贪污是历朝的大祸,所谓‘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是老百姓总结出来的。”江昉道:“清朝就更不用说了,一部《官场现形记》留下了真相。”说着站起,踱了几步,转身道:“听说延安那边政治清明,军队里官兵平等,他们是有理想的。”弗之道:“整个历史像是快到头了,需要新的制度,——不过那边也有很大问题,就是不尊重知识,那会是很大祸害。”江昉不以为然,说:“知识固然重要,但对我们来说,和人民大众站在一起最重要。”

忽听里间一声脆响,是茶杯落在砖地上的声音,弗之忙进去看,见碧初面色苍白, 勉强微笑道: “连杯子也拿不住了。”弗之俯身安慰。江昉站在门边叹道:“内人前天来信也说是病了,她的体质还不如孟太太,你们可要熬着,要熬出头啊!”他的家眷在成都,总说是要来,可是没有来。

一时碧初睡了,弗之扫了地,仍请江昉坐。江昉拿下烟斗:“我看你关于宋朝冗员的文章口气太温和,根本原因在于长期的封建制度,你刚才也说我们的制度走到头了,怎么不写进去?”弗之苦笑道:“已经受到盯梢了。你知道我这个人素来是不尖锐的,可是总遇到这样那样的麻烦。进步的人说我落后,保守的人说我激进,好像前后都有人挡着。”江昉磕磕烟斗,说:“我只有来自一方面的批评,自由多了。我要做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这叫不自由毋宁死啊!”说着哈哈大笑,抬头看见墙上挂着那幅弗之写的邵康节的诗,不觉道:“这意境很好,可是这样的乱世谁做得到?”

弗之沉思道:“若能在心里保存一点自蘸清溪绿的境界,就不容易了。”江昉说:“想法会影响行动,要是真做起来,岂不是自私自利?”弗之微笑道:“我想你也盼着有一天能够得到纯粹的清静,好邀游九歌仙境之中。”江昉磕磕烟斗,说:“你看透我了。”仍把烟斗放在口中。弗之忽然想起,从柜角找出一包烟丝,递给江昉,“这是舍亲送的,我又不抽烟。”江昉接过,笑说:“他多送些才好!”

门外一阵笑语,听见嵋在唤:“葑哥!凌姐姐!还有你,柳”。果然从晾的衣服中出现一个很大的狗头,似乎在笑。雪妍随弗之进去看碧初,卫葑和江昉很自然地走到一边说话,柳坐下来看嵋做饭。

嵋现在是烹饪能手了,先做什么、再做什么,同时做什么,很符合运筹学。她一面手上忙碌,心中却在背诵《吊古战场文》,那是娘布置的功课。“沙草晨牧,河冰夜渡。地阔天长,不知归路。寄身锋刃,腷臆谁诉?”“鼓衰兮力尽,矢竭兮弦绝,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降矣哉?终身夷狄。战矣哉?骨暴沙砾。”战争多么可怕,它把生命夺走,能不能把正义留存下来?我们总算亲眼看见日本飞机掉下来了。这就是正义啊!那蓝天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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