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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藏记-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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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了,有人说什么话吗?”峨在自己房里说:“无非是说生活艰苦,太太们很不容易。我是说我的想法,你身体不好,做这个能有多少贴补,简直像小孩闹着玩儿,瞎起哄。”“这事是李太太提的,大家帮着干,究竟有多少收入,要做了才知道。”碧初有些不悦,走进峨的房间,“嵋刚替你擦了屋子,连耶稣像也取下来擦过了。”峨忽然把手中的书一摔,说:“嵋什么都好,我看就是她撺掇你干这种事,真是毫无意义!”碧初不懂她为什么发脾气,仍耐心地说:“晚上等爹爹回来大家商量,你不知道李家情况,比我们更艰难。”峨不耐烦地说:“就娘爱管闲事。”拿书蒙着脸不再说话。

傍晚弗之到家,两人分析,峨并不是那种做作之人,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晚饭时,弗之鼓励峨再讲讲自己的意见,峨只淡淡地说:“无所谓。”便不再开言。嵋和小娃不想惹着姐姐,闷声不响,埋头吃一碗炒米粉,不时互相看上一眼。孟家饭桌的气氛本来已很融洽,这一晚忽降冰霜,好在第二天就过去了。

另外使人尴尬的是李太太,她劳动好,只是在卖东西时,常要指出来人的休咎,弄得不愉快。峨提过意见后,太太摊向远处移了,顾客还是这些单位的人。一次,峨和几个同事一起走,士珍上前拦住,峨说:“李太太莫非要推销?”士珍摆手道:“不是,不是。”指住一人说他面有黑气,三天以内不要出门才好。那人哈哈一笑,每天仍旧走来走去,过了三天特到太太摊前买东西,士珍说:“我知道你心里得意,你可不知道我天天在为你化解啊!”又一次,一位女职员走过,穿一件花布旗袍,梳了两条长辫子,很是俏丽。士珍直瞪瞪地看着她,碧初怕她说出看见了什么,低声说:“李太太,我们只管卖东西,别的事少管。”士珍不听,起身随那女子一直走到龙江边,见那女子往坡下去了,遂回来,附在碧初耳边说:“有东西下江去了,不碍事。”对这些事峨倒也没有说话。

做食品有些操作上的困难,都—一克服了。惠枌原来不会,可是学得很快,说这比画画容易多了,她还建议做上海小点心,用柴锅烤,总不成功。碧初用糯米做一种甜糕,倒很受欢迎。

一个月过去,真的有所收获。碧初将收入分为四份,李太太两份,自己和惠枌各一份。因李太太出力多,也因她最需要。

她们也去赶街子,杂处在一排排摊贩中,在食物的热气里若隐若现。最初,村民都来围观,受到赵二媳妇的呵叱,“有哪样好看,看一眼就要买,不买走远点。”碧初忙说:“看看怕什么,不看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惠枌用流利的云南话招呼着。士珍把包子、花卷往小孩的衣襟里塞,大家十分亲热。

一天,碧初和士珍在街子上卖食品,这里的销路远不如机关附近,将近中午还没有卖完,松林中有些摊子已经撤去。这时河堤上走来一个女子,在稀稀落落的人群中显得十分娴静优雅,她走近了,笑盈盈地喊了一声:“五婶、李太太,我来帮忙。”金士珍说:“你手里提的是书包,装的是法文讲义、文学书本,这里有我们这几双油手,就够了。”士珍不是刻薄人,说这话本是好意,但听起来有点讽刺意味。雪妍当下站住了,只管看着碧初,碧初说:“雪妍该帮忙,不过你从城里回来,走了那么远,先坐下歇歇。”随手推过一张小凳,雪妍不坐,把书包挂在树上,看见摊前有些碎纸就去扫地,碧初说:“看摊子本来用不了三个人,惠枌今天就没来,你还是休息一下。”她怜惜地看着雪妍白得透明的脸,觉得她越发瘦了。说话间,有些人来买东西,一时剩的东西不多,乃商量着收摊。三人推着小车顺“大街”往井院来。惠枌迎出来说:“我才不去,就有替工了。”碧初让士珍把剩的食物带回家去,自和枌、雪站在井台边说话。

“你们真了不起,——”雪妍一句话没说完,忽然两眼发黑先靠在碧初身上,随即晕倒在地。碧、枌大惊,将她半扶半抱在床上躺好,替她解领扣,揉胸口,想着她可能是中暑,可是昆明极少有人中暑。惠枌冲出去找医生,碧初拉着雪妍的手,觉得冰凉,脉息微弱,连声唤着:“雪妍,你醒醒,你醒醒!”忍不住眼泪滴滴答答掉下来,滴在雪妍脸上。雪妍果然醒了,睁开眼睛勉强微笑道:“五婶,我这是怎么了?”

“你不要动,喝点水吧!”碧初找出杯子,雪妍要坐起来,一抬头就又重重地倒回枕上。“别动,别动呀!”碧初说着去找勺子,这时惠枌领着那草药郎中跑进房。见已经醒了,放下心来。郎中上前诊脉,琢磨了一会,起身向南方鞠了一躬,然后对碧初郑重地说:“这是喜脉。”

三人俱都大喜,只程度有所不同。当下郎中开了两味安胎药,嘱咐莫要劳累,接了诊费,辞去了。“作为女人还有什么更神圣的事!孕育生命把人送到世界上,真是再伟大不过了,何况这是自己和自己所最爱的人的共同延续。我有了孩子,我的孩子还会有孩子,所以我不会死。”雪妍想着不自觉地去抚摸自己的腹部,没有发现一点异常。碧初微笑道:“现在还摸不着,不久你就会随时随地感觉,一会也不离开。”“很难受吗?我有些怕。”雪妍慢慢坐起来。碧初道:“每个人反应不一样,不过无论怎么折腾总是会很快乐。”

惠枌心里也为雪妍高兴,但却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自己似乎是再没有做母亲的希望了,有他时,没有得到,现在连他都没有了,还能增加什么。一面想着,一面到外间调好两杯炼乳,端过来。雪妍感激地接过,慢慢喝完。碧初拿起杯子又递在惠枌手中,关心地说:“你自己也注意保养。”当婚姻成为负面的力量时,那种消耗,那种内伤是什么也比不了的,惠枌摇摇头平淡地笑了一笑。

当下雪妍要回家,碧、枌两人商量要送,雪妍坚决不让,说自己有数。碧、枌两人送她上了芒河堤岸,才各自回家。

雪妍缓缓走着,每一步都很小心,她拥有两个生命,真是了不起,只是这样会影响教学了。她自教书以来,学生反映极好,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她虽不是科班出身,知识却是活的。她除用课本外,还自己用法文编写一些小故事,又做了一些名著的梗概,同学们都很爱听,提高很快,尤其是会话,比较流利。那时的教学,较注重读写,而听说是比较差的。想到工作,雪妍不无惘然,若是晚两年也好,我可以教出一班学生来,现在要中断几个月了,可是这是葑要的,这是他的孩子,我们都属于他,他不会嫌早。雪妍胡乱想着,已到落盐坡。她像每次进村时那样,在小瀑布前站了一会,感受一下四溅的水花.然后走上坡去。卫葑已迎出来,拥她进门,雪妍跨过门槛时,抬头望着卫葑一笑,眼波流转,低声说:“葑,我们是三个人一起进门。”

第二节

昆明已经和前几年大不一样了,繁华多了,主干道正义路的人行道上,行人摩肩接踵,还有很多洋人,大多是美国空军,背上大字写着“来华助战洋人,军民一体佑护”。他们常常开着吉普车在街上横冲直撞,还要招一招手,喊声:“哈罗!”人们有的伸出大拇指,说:“打得好!”有的哼一声:“神气什么!”晓东街一带,开设了各种好看的店铺,衣服用具、珠宝首饰、酒楼饭肆,令人眼花缭乱,尤其是一家新式电影院开张后,把昆明人的生活都改变了。

昆明原来的电影院都很简陋,演外国片时一个翻译坐在观众席里大声解说。所有的男主角都叫约翰,所有的女主角都叫玛丽。银幕上有人开门,就说:“他开门了。”银幕上有人哭或笑,就说:“他哭了,他笑了。”有的大学生忍不住插嘴,帮着解释几句,被几个翻译围在电影院外,好生威胁。异国风光配上抑扬顿挫的云南腔调也是老昆明一景。

新开的南声电影院可不同了。它完全取消了这种“同声翻译”,用字幕来解说,显得文雅多了。它似乎和好莱坞关系密切,经常演出最新影片,使昆明人能紧跟世界潮流。每星期天演出早场,半价。学生中的影迷大有人在,嵋也是其中之一。

嵋已经休学两年,这时和小娃一起进城上学,有机会看电影了。小姊弟又回到了腊梅林。他们的旧房子被震塌已数年,仍是一片断瓦颓垣。枯木败叶把炸弹坑填了一半,他们久久地站在坑边,想要再找出什么东西,找回的是那令人难以忍受的记忆,他们眼看着敌人毁掉了自己的家,可是无法抗争,只有逃避,只有躲藏。收拾园子的申姓老人已经下世,接替他的是一个聋哑人。他指指自己的嘴和耳朵,对他们微笑,他们无法告诉他,这里曾是他们的家。

他们仍像迁往乡下以前一样,住在大戏台上,那低矮的空间,现在越发低矮了。一块旧蜡染布为嵋隔出一个角落,正好放一块铺板。因为房顶低矮,用的布不多,嵋感到很安慰。奇*書网收集整理小娃侵占了澹台玮的煤油箱。他们都有了栖身之地。

嵋在自己的角落里,常常吹萧,那是她在看过《群英会》后学的。《群英会》演过很久了,不知还有谁记得。它在嵋的记忆中却永不磨灭,像小溪上的萤火虫,照亮了她的童年,那大幕前亮得发白的灯光,像是催化剂,把嵋这些年对死亡的恐惧,对疾病的战斗,和生活里的各种体验,催熟了。她进入了少女的芳华年代。

戏剧里错综复杂的故事和颇为传神的表演,对于嵋来说都不存在。她的记忆只集中到一点,那就是周瑜,就是舞台上周瑜的形象,那头上跳动的雉尾,背上彩色的旗帜,举手投足的潇洒,托出了一个活泼泼的美少年。他统帅千军万马,连诸葛亮都给他立军令状。嵋本可和父母讨论三国时的各种问题,但她只悄悄地到文科研究所,查找关于周瑜的记载,管书库的老魏很觉奇怪,问:“孟二小姐,你是要写文章吗?”嵋很吃惊,说:“怎么成了二小姐了,你不是一直叫我孟灵已吗?”老魏说:“你长大了,不能再叫名字了。”他帮助嵋找到了《三国志》中的《周瑜传》。嵋觉得那传很枯燥,只是知道了周瑜还是音乐家,曲有误,周郎顾,有“顾曲周郎”之称,便常常在院中吹萧,希望呜咽的萧声能让两千年前的周瑜听见,这想法她连碧初也不告诉。碧初见她有兴趣便常加指点,家里人都说她吹得越来越好了。有时她故意吹错,周郎也不曾来。萧声留在了宝台山,现又在腊梅林里呜咽着,把月光、星光都牵引下来,使这阁楼浸在淡淡的光辉中。

他们的学校名为华验中学。这是大学师范学院设立的一所有实验性质的中学,计划将中小学十二年缩短为十年。嵋上高中,小娃上初中。人们也不大称小娃为小娃,而叫他合或合子。先生们送子弟来上学时,常戏言道:“我们送实验品来了。”

各学校现在都能正规上课,不需要以草莽坟堆为课室。而华验中学却开始了较为浪漫的教学生涯。他们没有校舍,没有教室,一切都在打游击状态。他们用大学的和别的中学的空教室,趁别人不上课,便上一堂两堂,有时索性在大树下,黑板挂在树身上,树荫遮着,清风吹着,好不惬意。他们用大红油伞遮挡小雨,好像在细雨中长出了一片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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