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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狐-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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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洋兵在汗·腾格尔山上放了一把火。为的是山上的树太多太密,为的是山太峻太秀,为的是山上的野味太多太难追捕,或者什么也不为,只是与俄国人打仗太疲累太无聊需要发泄。就像后来,他们拿机关炮扫射龙虎山天下第一山体阴部一样,出于一种无法明说的阴暗心理。正值秋天,草木枯黄,大火整整烧了两三个月,天烧得通红,河水烤得发干,附近几百里断了人烟。汗·腾格尔山变成了一座一丝不挂的赤裸裸的岩石堆,像是一个剃光了头发胡须、脱尽了遮体衣物的野汉子,矗在那儿,面对亮晃晃的世界。生活在汗·腾格尔山里的动物野兽们,遭殃了。飞禽的翅膀,飞不出无边的火海;走兽的四肢,跑不过四面的火阵;乌妮格狐狸家族,与大家一起遭受了这场历史大劫难。

惟有姹干·乌妮格这只年轻的母狐,凭着自己的机敏嗅觉、精明超常的本能,跳进了南边的霍林河,顺河水飘流才逃出火场。然后它继续向南,逃进了茫茫无际的科尔沁草原。怀里还揣着与年轻公狐的结晶——一窝小崽。

科尔沁草原,这是个陌生的世界,在这里,它将与两条腿的人打交道了,它对他们完全陌生,它是来自荒无人烟的汗·腾格尔山脉,那里没有人类,没有火枪。

那时秋季已经结束,寒冷的冬天正在开始。姹干·乌妮格犹如一只幽灵,无家可归,孤零零地游荡在这陌生的冰天雪地的草原上。拖着它的已完全变成雪白的大尾巴,它整日徜徉,寻觅,可平展展的大草地完全不同于山区,它几次为吃两条腿的人养的鸡,险些掉进农夫设下的陷阱。后来,它继续向西南方向移动,终于走进了位于科尔沁草原西南部的莽古斯大沙漠。

这里柔软的沙土更适合它生存,这里有无数的野鼠,供它轻易捕获,还有废弃的野猪窝,供它生养第一代子孙。它就在这儿落户了。



老铁子被自个儿的肚子给闹醒了。

老汉索性就起炕了。与其躺在炕上听饥肠辘辘,不如到户外雪野上去走动走动,运气好还能撞上野兔野鸡什么的。不过他也知道这多半是枉然。坨子上幸存的动物也在挨饿,连年的枯旱,草木凋零,禽兽亡尽,莽莽百里沙坨也不会有几只活物存在。

老铁子穿上破旧的羊皮袄,又把随身武器投猎棒,别在腰带上。这投猎棒二尺多长,手柄处用铜箍绕护,弯头处坠着一块椭圆形小铅坠儿。这是沙坨子里营生的男人们,平时不离身的便当武器,野外遇上狼可自卫,撞上野兔儿可投掷。老铁子在投猎棒上颇有造诣,他臂力过人,能击倒五十米开外的野物,准头也极佳。据说,他年轻时遇过一次沙豹,来不及开枪,扑过来的恶豹咬住了他的腿,他危急中就抽出后腰上的铜头投猎棒,一下子击碎了沙豹的天灵盖儿。

外边,大雪封门,一股寒气吹得他打了个冷战。

他向院角狗窝吆喝一声:“大黑!大黑!”可那里没有动静。以往一听主人的呼叫,那只爱犬大黑便会跑过来跟主人厮耍。今天没有动静,只有一串向院外走出的狗爪印留在雪地上。

“它倒自个儿先去寻食了。”老铁子拴好院门,跟着狗印儿向村外坨野走去。

全村还在沉睡。惟有村长胡大伦家那只失准头的公鸡,虽然迟了,仍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啼鸣。村东头老喇嘛家的烟囱在冒烟,老喇嘛吉戈斯每天早起念晨经,让侄媳妇早早起来烧火,这是惯例。村南传出一声尖尖的狗声,这是供销社的护院狗,虚张声势地吠叫,毫无意义。再晚一些,就是女人们了,抱柴、担水、生火、喂猪、吵骂、催孩子上学、揪丈夫起炕干活儿……然后就渐渐又复归平静。上学的走了,下地的也走了,女人们自己也走了——下碾道、挖野菜、卖鸡蛋、去赶集。村里就剩下老头儿老太太,坐在热炕头烙屁股,无声无响。他们该说该干的,早已说完干完,剩下的只有等待。

老铁子跟着大黑的足印儿,走向村西北的坨地。银白色的雪野,展现在他的眼前。大黑的脚印一直往前伸展,它好像发现了什么,直奔目标。不久,在自己铁家坟地的榆树林边儿,老铁子发现了大黑的影子。大黑早已迷迷糊糊地晕倒在雪地上。附近地上,全是大黑转圈走动的爪印儿。老铁子暗暗吃惊,大黑是一只挺有灵性的猎狗,夜里它遇见什么了?如此狼狈,昏睡不醒。他使劲踢了一脚大黑,往它耳朵里猛吹一口气,大黑一激灵,挣扎着起来。他以猎人的目光,开始搜索观察,不久便发现了一堆兽类粪便。老汉的眼睛顿时亮了,这是狐狸的屎橛子,夜里来过狐狸!乖乖,这一带沙坨子,狐狸绝迹有几年了,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难怪大黑遇上麻烦,显然它是让这只狡猾的狐狸给耍了。他深为大黑不平。

老汉那双锐眼,很快觅见了狐狸足迹。那印儿,轻微地点在雪地上,若有若无,倘若没有经验根本就无法发现。这畜生东走走,西转转,寻寻觅觅,后来似乎发现了雪地老鼠之类的,猛蹿过去了。老铁子跟踪着不放,来到一处沙洼地。这时太阳正难得地露脸升起。东方雪线上,犹如滚动着一颗大而圆的红火球。柔和的晨霞,照出了那只兽的轮廓。老汉差点叫出来。是一只白灿灿的银狐!通体雪白夺目,毛色发亮,光滑,与白雪地几乎同色,若不动弹根本看不出那是个活物。老铁子多年前也遇见过一只银狐,那是大西北的嘎海山一带,那也没有眼前这只耀眼闪目、美丽动人!这只银狐蹲坐在后屁股上,毛茸茸的雪白长尾巴盘在后腿旁,在悠闲地啃吃老鼠。老铁子心中暗暗称奇,这可是真真的神物!他老铁子打了一辈子狐狸,知道这种神物只可遇而不可求。这是一只有年头儿的老狐。他有些后悔没带猎枪来,便从后腰上摸下投猎棒,猫着腰靠过去。他不想放过这百年不遇的机会。银狐似乎太饥饿了,对靠近的猎人好像没有警觉。当老铁子的投猎棒呼啸着飞过去时,它才猛地闪开。显然这种投掷的投猎棒根本伤不到它。银狐不慌不忙地逃走了,它显然知道,两条腿的人追不上它这只四条腿的兽。

“鬼东西,真机灵!”老铁子望着远去的银狐影子,骂一句,走过去拣起投猎棒。他不想放弃,循着狐狸的脚印追踪过去。

前边极目处,有节奏地蹿越着那只雪狐。步伐舒缓、轻捷,不慌不忙,哪里像是一只躲避猎人逃窜的兽类,简直是一个滑动着舞步的舞蹈家。它压根儿就没有把老铁子和他的投猎棒放在眼里。只见狐狸转过几个坨子,晃悠着尾巴,闪进那片稀疏的榆树林子不见了。

老铁子知道徒步追不上它,本想回家取猎枪骑马追踪的,可一见老狐狸逃进那片榆树林子,心里格登一下,那里可是他们铁姓家族的祖坟地,岂能容这只畜生进去亵渎!他要去看个究竟,老狐是躲在坟地,还是穿过坟地逃进西北的莽古斯大漠。

他赶到榆树林中的坟地,然而,老狐的足迹却不见了。本来清晰可辨的脚印儿,一到榆树林中就消失了,老铁子半天查不到一点蛛丝马迹。它简直是长翅膀飞走了,要不钻进了地里,令老铁子一脸茫然。

“他奶奶的,真邪门儿!”老铁子感到此事有些玄妙。倘若狐狸不是消失在铁家坟地,他也无所谓,可如果村人知道一只老银狐出入铁姓坟地,那闲言杂语会淹没了铁家,他心中有些不安。

大雪覆盖的坟地,一片死静。

老铁子真希望祖先显灵,明示那只该死的兽类此刻的去处。他望着这片毫无生气的坟冢,久久地出神。祖先无语,无任何的暗示,他们都在地下长眠,帮不上活人的忙。



珊梅打着哈欠,推了推旁边的丈夫铁山。

“老爷子又往外走了。”

“毛病!一下雪就手痒痒,可打啥呀?坨子上连麻雀都有数的!”铁山翻过身来,又搂住了珊梅,要亲热。

“小心,老爷子回来又骂你是懒蛋、败家子儿,离不开老婆的被窝儿!”珊梅刮一下丈夫的鼻子,从胸口掰开他死缠硬抱的双手,然后钻出热乎乎的被窝,穿起衣服,“我可不敢,起来做饭喽!”

丈夫又睡过去了。她的警告,跟往常一样仍不起作用。她摇了摇头,爱怜地看了一眼丈夫。她过门儿三年了,为了要个孩子,丈夫每天夜晚往她身上使死劲,弄得两人都筋疲力尽。然而,至今还是无效劳动,白折腾。丈夫白天要去上课,兼着几个班的主课,一天下来疲累不堪的,夜晚又来应付她,双重负担一肩挑。她深感对不起丈夫,怀孩子本应是女人的最起码职责和本事,应尽的义务,可她到如今完全没有感觉,愣是找不到感觉,好似一块儿碱地,下了多少种子也不长庄稼。她当然不知道,怀不上孩子也许还是男人的原因,他们下的是瞎种子。她从来没有怀疑过男人,因为她们还没普及过这种知识。

“算了吧,命里注定的事,强求也没用。”有时她劝累瘫的丈夫。

“算了?老头子不宰了我?他就我这一个儿子,叫铁家香火到了我这儿断了,他能轻饶我呀?”丈夫铁山苦着脸说。他们二人都怕老爷子雷公般的怒吼。只好继续努力,夜夜玩命。

珊梅从院角柴禾垛上抱来一捆柴禾,点火烧饭。她进屋,又推了推丈夫。

“喂,醒醒,醒醒,你们校长可上路了,再不起你可迟到了!”

这话灵。铁山一骨碌爬起来,忙不迭地找裤子找衣服。

吃完咸菜就苞米面贴饼子,铁山夹起书包匆匆上路了。可公公还未见回来,珊梅挺纳闷。以往早该回来吃饭,忙着下地了。她也挺同情公公的,老伴死得早,守着铁山这惟一的儿子,脾气也变得火爆古怪,惟有到野外打猎才使他散心,要不往死里干活儿,承包了照管坨子里散牲口的活儿之后,更是长年住在大沙坨子里的野外窝棚,跟野狼和牛马牲口打交道,人变得更加孤独,一旦火儿起来,惊天动地。

太阳升出老高,公公才回来。黑着脸,眼神有怒光,鼻子尖冻得紫红。边吃着饭,边对她说:“上午你到老喇嘛那儿买些黄纸钱,再弄些上供的东西,到咱家坟地那儿烧一烧。”

“爹,还没到清明呢,祭祖坟干啥呀?”珊梅不解。

“叫你做就做,啰嗦个啥?”老铁子吼了一句。珊梅不再吱声,悄悄收拾桌子。

“我骑马进沙坨子,中午不回来吃。”老铁子往怀里塞了两个贴饼子,带上水壶,猎枪,然后从棚子里牵出马,向西北茫茫沙坨子进发了。

“唉,这老爷子。”珊梅收拾完桌子,就准备些祭供的东西,然后去老喇嘛吉戈斯家买纸钱,老喇嘛常给人念经超度,家里常备着些为死人用的东西。其实,珊梅娘家姓是跟老喇嘛家一姓同族,按辈分她应叫老喇嘛为爷爷。

铁家祖坟地在村西北五里外的小黑树林里。

原先的羊肠小道已被雪盖住,珊梅只能沿着干硬的露土的地方走。有时不小心踩进雪坑,布棉鞋里灌进雪粒儿,冰冷冰冷的。雪后的小北风,咝咝的吹得她双颊通红,浅绿色的方头巾只包住头和耳,挡不住脸。红红的俊脸、新鲜的绿头巾,相衬得珊梅更显得年轻漂亮。在村里她算得上是美人,又加上嫁了个当老师的丈夫,很是叫村里的媳妇和未嫁的村姑们艳羡,珊梅也较看重自己这一国家教员老婆的身份。在贫困的沙坨子村,丈夫每月从公家粮店里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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