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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县长走后,侯老八就开始做纪念孙先生的准备工作。
通过与一班人会商,最后决定给孙先生开一个纪念会,唱三天大戏。
纪念会安排在义演之前。会上需要一个讲话,就是要把孙秀才的生平事迹向乡亲们报告一遍,最后还要呼几句口号,以让乡亲们提提神,使这个纪念会开得有效果,不是走过场。不然的话,大家光听戏,忘了学习孙先生的精神了,那不就等于白白花钱搞义演了吗?
可这当儿侯老八却犯愁了。他愁的是那纪念会上的一个重要的讲话。
侯老八当上了保长,还真没有在这样庄重的场合里为四邻八乡的人讲过正式的话,说实在的,这种悼唁性的讲话,有一定的格式,不是可以随便乱讲的。侯老八平时集合乡亲们讲话,那不是讲话,而是训话,粗字粗句可以在语言里随便加,象是下面条加菜叶一样,随意取舍什么。比如,他隔三差五地要到乡里去开会,会议内容大体都是派粮派款的事。回来后,他就指挥保丁敲锣集合村民,他要亲自训话。村民们集合齐了,他就往大板橙上一站,大声吼道:“这一回,乡里又开会了,会议内容,跟上回差不多,就是比上一回,嗯、、、?厉害!明天,这个、、、这个、、、嗯?都得按我说的办,谁要是不办,娘,厉害!”这样的讲话,谁知道他讲的是啥呢?可这样的纪念场合,他不敢这样讲,不是自己胆小不敢,是怕留下笑柄。自那次看布告闹出了笑话后,侯保长虽然也学了几个字,算是对得起他挎的那几只钢笔,但若写文章,那可就是硬逼老叫驴生马驹,万不可能了。别说写文章,就是讲话,他也讲不出个道道。
正愁着,保丁孙大海来了。孙大海与我同是孙先生的学生,只是孙大海比我大两岁,前两年给侯老八当了差。
“海儿,”侯老八就这样称呼他,居高临下地将他贬了一辈,孙大海还自嘲自己,没称他为孙子。“你跟着孙秀才上学,现在你老师被鬼子弄死了,你说你该不该为你老师做点事?”
“应该,应该,侯保长你说,叫我做什么?”
“鞍前马后的粗活不叫你干,你就干个细活吧,为我写篇讲话稿。”
一听说写讲话稿,孙大海直拍自己的头,眉头皱成一个包子状,说:“保长,我跟孙先生上过学不错,可我就是不会写文章,说话都说不成句,你叫我咋写呀?保长,你还是让我干点粗活吧,再苦再累都不怕。”
“你这熊孩子,当差多年不用你,用你一回还耍猾头,你是不是不想要年底的二斗麦子了?”
一听说要扣他的差晌,孙大海又抓耳挠腮地着急起来。正没有主意,忽然就想起了俺,说:“保长,写讲话稿虽然我不行,但我可以替保长找一个行的,你看咋样?”
一听这话,侯老八的脸一下子放松了许多,马上表态:“好呀,只要能写好讲话稿,不论是你写的还是你找人写的,都一样,我这里都有赏。”
“我推荐一个人,他,他他你是认识的。”
“谁?你快说。”侯老八有点急不可奈。
“汪有志呀,他是我同学,不光识字,还会作诗哩!”
候老八听他说是额,心就蔫了,眼皮一耷拉:“你说的那个汪有志,不就是他不懂事,被我戳一棍子的那小子吗”
孙大海说:“是哩。”
“他懂个鸟?”
“侯保长你可别小看他,现在可不跟从前一样了。”
于是孙大海就郑重其是地将额作诗的事讲给侯老八听。候老八听了,也觉得额是位文人,可想到他曾戳我一棍子,又犯愁:“我教育过他,他肯给我写吗?”
孙大海说:“他不写,也不要紧,只要你给他个‘厉害’?他还能不写吗”
孙大海一提示,候老八笑了,说:“对对对,不给老子写,老子就罚他交十块大洋算作抗日的募捐款。好,你去办去吧。”
说起额写文章的事,那也得有另一说。
孙秀才教额们这帮孩子,教材主要是教那些古书,并木有教额们怎样写现代文,额写文章,也是额自学的。
额上学那会儿,孙秀才开始教这些额们读《三字经》,后又教额们背《今古贤文》,再后来就教额们背唐诗。
额也就是在学着背唐诗的时候,才对那古诗入了迷。其实也不对,额是看孙先生读唐读唐诗时,他入迷了,额才被感染了,也跟着他入迷的。
那是个什么日子额也记不清了,只觉得上课时肚子里很饿,头有点发晕,想睡觉。可就在这时,孙先生讲起了唐诗。他开始吟诵。先是吟李白的,后来是杜甫的,再后来是李商隐的,吟诵的时候,他如痴如醉,好象进入了魔幻的梦境。当他吟李白的《月下独酌》时,他好象完全进入到了李白的那个精神世界,真的就象喝醉了酒一般,眼睛眯着,身子摆着,声音颤颤微微,好象他正拿着一把酒壶,正与月儿对话。额就是在这个时候,被他被感染了,肚子里也不感到饿了,头也不晕了,额也跟着孙先生进入了诗的梦幻里。
后来孙大海笑额当时的那怪模样,他说额当时的状态和形象是这样的:紧瞪着一对母狗眼,张着鲇鱼嘴,蛤蟆吃天的样子,眼神里无物,忽而又来了神,吃惊地望着孙秀才,象是对孙秀才有顶礼膜拜的渴望。叽!
那天,临下课,孙秀才又吟了李白、杜甫、李商隐、杜牡、白居易等诗人的诗,吟罢后,就发出感慨,说:“李杜诗篇万古传,如今巳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古人作诗,其实也就那么回事。所以额叫你们背唐诗,背得多了,大有好处,俗话说得好,‘背会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诌’,只要你们好好地背诗,背古文,学会压韵、对仗,比如天对地,地对天,溪流对河山,茅屋对木船,日子久了,你就会成为一个诗人。”
做诗人的信心,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额坚定下来的。是的,李杜诗篇万古传,如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古代能出个李白,当代为什么不能出个汪有志呢?那一天,孙秀才的话一直在额的耳边嗡嗡作响。额想,额不光要做一位有文化的人,还要做一位有文化的诗人,到时候额不光钢笔比他侯保长挎得多,还要作两首诗念给他听听,让他侯老八瞧瞧,到底啥叫厉害。
自那以后,额就时不时的,陷入了沉思之中,走路踱步,嘴里还咕咕噜噜地不知咕叽些什么,一副神经兮兮的样子,不懂事的孩子见了额都吓得躲得远远的。他们怎么能知道额内心的世界?额与他们隔远了距离,这也是正常现象。额要按照孙先生说的去做,要做一个诗人,一个文人,一个领风骚的巨人。于是,额就从根基上开始,扎扎实实地练作诗的基本功。额没有注意到别人对额的感觉,依然沉醉在诗的梦幻里。比如,额看到天,肚子里就咕叽:天,高高木有边。看到庄稼地,心里又咕叽:地,一望无边际。看到河,额一时咕叽不上来,就沉思了一会儿,咕叽道:河深不见底。看到鱼,额的诗兴时高时低:看你能游到哪里、、、、、、、。
额的这种行为,搁今儿说,一定是“很诗人”,叽!
那天放学后,孙大海约额去雉河边捉知了,额便跟他去了。
那正是头伏天,知了刚刚出世,额们捉了十几个知了,就在河边捡些干柴,生火烤知了吃。
可这草木茂盛的地方,水草丰肥的地方,也招惹不少蚊虫来骚扰,不一会儿,额们身上都被那黑花蚊子咬了不少疙瘩,奇痒难忍。于是,孙大海便拔了一把艾蒿,点燃生烟,不一会儿,便熏死了一片蚊子。
见到此景,额不知怎地就来了诗兴,额很认真地一丝不苟地学着孙秀才的模样,晃头晃脑,顺口作了一首诗:
“夏眠不觉晓,浑身蚊子咬。艾蒿烧一把,不知死多少。”
孙大海听了,他似乎觉得这诗他听过,可跟额作的诗完全不一样,额作的可就是眼前发生的事,他觉得这诗竟然也象孙秀才吟的诗差不多,很是惊讶,说:“汪有志,你真真很诗人!天空中冒出个驴蹄子――你是高手啊!”
孙大海虽然是用调侃的语气来夸奖额,但也让额心里很舒服。使额有了第一次成功的感觉,有了作诗让人愉悦的感觉,有了让额觉得象李白那样浪漫的感觉,有了做文人信心倍增的感觉,额怎能不诗人呢?叽,当诗人有何难呢?
这都是心里话,可在表面上,额还得装装。当时额听了孙大海的夸奖时,额并没有高兴地手舞足蹈,做出那种常人做的幼稚的举动。额将这种乐趣、成功感、值得骄傲的地方掩饰了下来,额的娘子腔也尽力压了压,说:“这有啥么,额不过随便顺了两句而已,要是认真地作起诗来,嗯哼!”额又用娘子腔干咳了一声,卖了个关子,笑着不说了,把一种神秘感留给了孙大海。
现在额才感到额那时是多么的可爱和可笑。额那当儿想当诗人,常常地沉思,常常地想到额认为极得意的句子时,额就觉得自己不再是个放羊娃、破穷小子了,额觉得自己虽说不是诗人,那也是暂时的不是,将来肯定会是,最少也得象孙先生那样,是个秀才,是个虽说没有多少钱,但人人在心目中都极为敬仰的人物了。叽,真是太可笑了。那些日子,有了这种想法之后,额就与小伙伴们渐渐地疏远了。额想,额不该跟他们一样。尽管目前额也一样和他们干农活,吃粗茶淡饭,但额的将来绝不会跟他们一样,因为额骨子里有诗,有文化,有境界。叽,臭美哦,额就那个样。
孙大海接到侯老八的任务来找额,说明了来意。额当时一听说就火了。本来额那处心口的伤经过多年修复后,结了疤,不是那么隐隐作痛了,现在他侯老八倒要来找额了,用着额了,早干么去了?额那一文明棍是白被你捣的吗,好意思吗?脸不是脸呀,是腚吗改的吗?皮有八尺厚吗?哼,有脸要额给他写讲话稿呢?那是搬梯子上天――门都没有!叽!
额心里这样想,当着孙大海的面,额却没有这样说。额只是哼了一声,用鼻子刺哼了一下,冷笑道:“叽,侯保长咋能用着额来给他写讲话稿?他不是挎着三支钢笔来吗?”
孙大海就知道额会说这种话,说:“你还记着那一文明棍之仇哪?那是哪年哪月的事了?你难道就不知道蛤蟆湾、大孙庄直到卧龙镇都是咱侯保长逍遥自在的地方吗?他是咱的爷你知道不?爷打孙子还不是该打的哦?侯保长捣你一文明棍他自个儿都忘了的哦,你当孙子的还记着仇,是不是还想叫他给你个厉害哦?我走了。”
额生气地说:“孙大海,你这个侯老八的狗腿子,给额滚得远远的去,老子是有骨气的是,不象你,见了白腚就舔的是!”
孙大海碰了一鼻子灰,可他并没有真走。他怎么会真走呢?他的任务还木有完成啊?当然额不知道。孙大海以为额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