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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瑞又是一笑,笑容里闪过许多人的影子,“你说得对,鶦儿嫁给我,从不因为我是太子,江熙瑞一生都是为别人而活,只有鶦儿不以为然,那些日子像梦境一样,唯独她是真的。她若知道我找回了自己真正的身世,一定会为我高兴。”
那人不发一语,静静聆听。
“可朕现在仍是一国之君,无法看子民因朕受制于人。我若做贪生怕死的逃兵,将来我的孩子也必定会遭万人耻笑。”熙瑞嗤笑一声,冷得颤抖起来,那感觉就像一支箭矢,一旦被射中,便会被永恒的寒意包围。
青衣人弯下腰来,神色骤变,“去找军医,快!”
两名士兵忙不迭跑出去,铁门开启的声音传入耳中,刺眼的阳光随之倏然洒落,铺开一片绚烂。熙瑞睁大了眼,忽然无比欣慰,这一刻起两国恩怨再与他无关,胜负输赢也终究只是青史中的寥寥数笔,过眼云烟。
“我回来了。”熙瑞轻轻开口,朝近在咫尺的光明伸出手去。
那些光芒飞散开来包住了他,把他托起,带离这间暗无天日的囚房,周围一切都黯淡下去,整个世界哑然无声,一片苍茫,天际尽头有一个小点渐渐明亮起来,他知道,那是长干,他梦了千百回的地方。如今他终于可以回去,越过群山长河,在那片繁华的上空停留,碎成乱红洒落。
第81节:泪里清歌,水流割断春风目(1)
第五章泪里清歌,水流割断春风目翌日,锦国使者送还了圣皇的棺柩,半月后棺柩抵达京城。天气已经非常温暖,惠风和畅,长干到处飞着白絮。
战火没有因此而蔓延,却也没有消散,双方仍在对峙之中,并且清楚地知道,这件事只会是一个插曲。
早先灵柩还在返回的路上时,消息已经传到朝央殿。江鶦失手打碎了一只玉盏,清脆的声响和婢女的惊呼也没能把她从怔然中唤醒,四周忽然无比的安静,凸显得窗外雀鸟的啁啾刺耳不堪。
等待的日子如死水一般平静,没有一丝波澜。江鶦一如既往地就寝、起身、梳妆、进食,却仍一点点清减下去。
江琮来过几次,江鶦只是派人传话,闭而不见,除了近身侍婢,任何人都被挡在殿外。
梦境一夜一夜地重复。在梦里,那个人反反复复地对她说“我回来了”。每次醒来心腔都被甜蜜和痛楚交织着同时贯穿,尽管泪水湿透了枕衾,却不觉得悲伤。
当春光笼罩着满城飞絮,扶灵的队伍跨过了宽阔的护城河,江鶦走出殿外,灵柩在摄政王的授意下被送到圣皇生前最常流连的清越轩,众官员已素服静候湖畔,他们吃惊地看着皇后姗姗而至,一身云薄绚烂宛如天际莫测的霞光,发髻别十二支明月紫母金纹钗,眼角一抹扬起的嫣红,鲜嫩娇艳。
江鶦在群臣惊怔的目光中踏上折桥,缓步来到湖心。自她出现湖畔,江琮就无法将视线移开,不论何时何地,江鶦倾倒众生的风华从来不曾湮灭,甚至不曾暗淡过。
失神间,江鶦已在摄政王面前站定,微微颔首致礼:“父亲。”
“皇后消瘦许多,还请节哀。”
“谢父亲关怀,熙瑞已为自己选择了最合适的归宿,所以鶦儿并不悲恸。”
棺盖开着,江鶦站在柩边,目光柔和下来。站在这里的自己的一切,都是当初他所喜欢的模样,泪犹未止,破涕而笑,“你答应过我会回来,现在你果然回来了。那时候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盛装迎你归来,穿你喜欢的衣衫,化你喜欢的啼妆,我现在的样子好不好看?”
江琮站在轩外,没有听见江鶦的低语,却从她的神色中明白了一切。那些温和的哀伤倒映在他眼里,然后如水流一般流进心底。
路上已经耽搁了许多,眼下必须将棺柩速速送往无尘山的皇陵安葬。时逢多舛之年,佛瞻寺似乎也不能再宁静度日,停灵期间,除了住持和主事僧,佛堂一概不许随意出入。江鶦跪在蒲团上,屋顶高而空旷,熏香迟缓地燃烧,四周是那样安静,仿佛与世隔绝了一样。走廊响起轻轻的脚步声,到了门口却停住了,江鶦已经知道是谁,起身转过脸来。
第82节:泪里清歌,水流割断春风目(2)
“既然来了怎么又不进来?”
“我不想打扰你。”
“这里静得过分了,你打扰不了我。”
江琮拈香在灵位前躬身祭拜,祭香坛中时,江鶦说:“多谢。”
江琮一怔,然后看过来,“何必谢我。”顿一顿,又说,“你恨我吧?明明答应了要保他平安回来,却言而无信。”
“我不恨你。”江鶦温静地看着他,“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事,而且我相信,这结局是熙瑞自己所希望的。从今以后,他可以不必再为别人而活。包括我。”
“你能这样想就好。”江琮低下眼,然后飞快地抬起,“不管怎么说你还有小玉书,还有母亲和两个妹妹。这几天我不便打扰你,但如果你厌烦了清静不想一个人待着,你知道去哪里找我。”
江琮走出殿外,忍不住回头一看,江鶦重又跪回蒲团上,挺直的背脊没有流露出悲伤的痕迹,江琮抬眼把四周看了一遍,目光最终落在菩萨半阖的眼上,心里忽然有些恐惧,似乎这就是他的归宿,并且,不久就会降临。
月上中天了,佛瞻寺和整个无尘山被寂静笼罩,佛龛里的长明灯不知疲倦地照亮它固守的小小角落。
江鶦有些乏困,却奇怪地不愿离开,于是就那么倚着棺柩阖上眼帘。睡意很快袭来,朦胧中觉得有人往她肩头搭了一件衣物,江鶦下意识以为是随侍的婢女,却突然想起能够出入大殿的人选已被严格限制。
一念闪过,猛地惊醒过来。
目光相交那一刹那,江鶦的心剧烈跳动,一声呼喊险些就要冲出胸膛,却在嘴边生生止住,刹那之间的撞击,刹那后便又重回平静。
“你瘦多了。”
良久,秦少辜先打破沉默,江鶦对自己应该说什么毫无主意,听见这话,突然无法控制地笑了笑,那笑容落在秦少辜眼里,一半不解一半诧异,“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四年前我苦苦哀求上天让你出现,你不见踪影,如今我就要把你淡忘了,你却在这防卫森严的地方来去自如,我知道我不是在做梦,可我还真希望这只是一场梦。”
“我来见你,是为了他。”秦少辜平静地开口,递出一方帕子,看着江鶦接过展开,“这是他母亲留下的遗物,记着他真正的名字和生辰年月。他是锦国锦州人氏,家住京城琴梗堂,他走了,他的身世世上没有多少人记得,我觉得他希望你知道。”
江鶦托着锦帕,双手渐渐颤抖不能自控,“你怎么会有这些?”
秦少辜淡淡一笑,当他决定送来这方帕子的时候,就已经注定要面对这个问题,无法逃避,“我其实姓江,本名熙瑞。”
江鶦怔住,世界突然失去颜色,停止了运转,耳畔嗡嗡作响,好一阵才回过神来,“江熙瑞,你才是圣国真正的皇太子吧?”
秦少辜轻轻肯首,江鶦突然失笑,浅淡的笑声回荡在空旷屋顶,竟有几分不知所措的凄狂,“是啊,你若不是圣皇太子,又怎会和苏离的女儿青梅竹马,我只觉得你的身世不简单,却没想到会有那么离奇。”
“我不是故意隐瞒。”
“不必再说了,你的立场我明白。”江鶦止笑,摇头,把锦帕纳入怀中,“谢谢你专程送来,等你踏出这里,你我就是敌人,再见面时不要怪我不念过去情分。”
秦少辜道:“我能不能多留一会儿?”
江鶦神色轻动,没有拒绝。
第83节:泪里清歌,水流割断春风目(3)
秦少辜又道:“现在我们还是朋友吧?”
江鶦抬眼望过去,见他一心一意等自己回答,迟疑片刻,微微颔首,“嗯。”
“你还愿意为我吹箫一曲吗?”
江鶦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沉默。半晌后抬起头来,眼中是回忆散尽后的平静,“那支箫,已经摔碎了。”
秦少辜也不知道再说什么,迷茫中想起一事,忙从腰带上解下佩刀,“对了,这个还你。”
江鶦一眼扫过,认出那是月乌,心里最柔软却又最伤痛的一处突然被猝不及防地深深触动,泪水差一点盈眶。然而她只是静静望着那不过尺余长的古朴短刃,许久许久,才单手接了,放在一旁案上。
一支供烛燃到了尽头,“噗”一声熄灭,秦少辜转眼去看了看,轻声说:“我该走了。”
“嗯。”
“踏出这个门,我就是你的敌人。”
江鶦抬起头,定定望着他,“是。”
秦少辜却微微一笑,神情像是欣慰,又像是悲伤,“而你永远也不会是我的敌人。”
江鶦怔住,然后回复平静,慢慢转过身去,时间仿佛凝滞了一样,许久,背后飘起一丝轻风,殿中再度无声无息。江鶦抽一支新的供烛,凑到火苗上将它点燃,烛身被灼热侵蚀,很快流下泪来,她下意识抚过自己的脸颊,却是干的。江鶦微微一笑,过去把门窗阖上,以防夜风吹熄了这些蜡烛。
战争不会因为悲伤停歇片刻,守灵期间,两军再度交锋,墨河失守,接着是芍溪、折鼎关、闵寻等地,圣军一退再退,锦军也元气大伤,因为暗杀组织五侯府的缘故,接连折损数员大将,一度到了阵前无人挂帅的地步。
京城同样动荡不安。新君以三岁稚龄继位,摄政王独揽大权,太后江鶦长居佛瞻寺,不问朝政。
日子一晃到了盛夏,江鶦自竹林中散心归来,刚坐下便有执事僧通报,说宫里来了使臣,已经久候多时。
“让他进来吧。”江鶦心不在地焉展开经卷。
来人跨入禅房,毕恭毕敬垂手而立,“诏书已经颁布,祭天仪典订在下月初六,王爷希望太后能够出席。”
江鶦运劲于腕上,一笔一笔慢条斯理地抄着,不曾间断,也不见加快,使者忍不住轻轻掀起眼皮望去,目光正巧落在江鶦修长脖颈上,肌肤被阳光一照,牡丹花瓣一样洁白。从宽袍大袖里伸出的皓腕纤手,尾指微微翘起,指甲尖长饱满,有珍珠般的荧光流转。
使者看得出神,脑中空无一物,突然见江鶦笔尖顿住不动,一下子如梦初醒,赶紧低眉静候。
“下月初六我已有约,只有辜负王爷美意。”
“这……王爷说,王妃一直很思念太后,机会难得……”
“王妃进京了?”
“王妃已在路上。”
“若是到了,就让王妃住在锦绣崖廊吧,我有空会去看望她。”
使者无奈,只得告退,走出不远却被江鶦身边的婢女叫住,递过来一张纸,“太后说,这物什就交由大人拿去交差吧。”
使者拿着一看,墨迹还未干透,想来应是刚才所写。不管怎样有个东西交代也是好的,于是小心翼翼地带回。
江琮展开细细观阅,唇角慢慢浮起笑容。一花一天堂,一草一世界,一树一菩提,一土一如来,一方一净土,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净,心是莲花开。
江琮反复看了几遍,正要收起,突然听见外面传来连声呼叫,跟“舅舅舅舅”一起冲滚进来一个小人儿,拿着半散的线轴,线在地上拖了老长。
第84节:泪里清歌,水流割断春风目(4)
“舅舅,天黑了怎么就不能放纸鸢了?不是有月亮吗?”
江琮心念一动,笑着把孩子抱起,“玉书乖,咱们去找你母后好不好?”
玉书眼睛一转,认真反问:“不是说母后在山上静修,朕去了会打扰她吗?”
“现在已是卯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