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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顶上的崖廊里,江琮在凛冽的寒风中睁开眼,耳边是江鶦低低的哭声,他微笑着想要安慰她两句,到了嘴边的话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割断。
“御医就来了,你别动。”江鶦擦去眼泪,慌乱地拉开毛氅包裹住江琮。
“……那是什么光?”他们在临崖的长亭里,半个长干城尽收眼底,皇宫里冲天的火光也看得清清楚楚,江琮轻轻抬眼向江鶦望去,却只见她一脸平静,似乎早已知情的模样,不由得微微一怔,他隐约猜到什么,只是不愿往那方面联想。
“锦军入城了,是我让人把他们放进来的。”江鶦漠然地望着火光,垂下眼帘,“我瞒着你和父亲南下去见四公子,与他们密谋促成了此事。”
江琮怀疑自己到了弥留之际,连话都听错了,“为什么?”
“这个皇位不是我们的,既然有血统纯正的继承人,那就还给他吧。我不要玉书像熙瑞一样,一辈子都捆缚在上面,不为它生,却因它而死。”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却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坚定,“我背叛了你和父亲,已不配身为太后,神策军就在你的身后,下令杀了我吧,我没有怨言。”
江琮浑身一颤,喘息微窒,懵懵抬起眼来,朦胧的夜色里,江鶦的眼睛被烟花和火光映得分外明亮。
一名将军模样的人快步走来,见他们伏跪于地,不由愣了愣才出声禀报:“卑职龙玉海,见过世子太后,山下似有异变,是否让卑职带左队前去查探?”
江鶦没有说话,锦绣崖廊虽然远离皇宫,可是建在山顶,居高临下,地势上有百利而无一害,如果神策军立即发兵制肘,锦军成败仍是未知。安静地等待中,只闻长亭上空风声穿梭,许久,江琮沉声道:“不必了。”
第107节:花无数问花无语,明月随人去(7)
江鶦一怔,不敢相信亲耳听到的话,转眼望去。
江琮脸色虽然苍白,却平静安稳没有波澜,“皇上和太后的安危最重要,传令下去,全军留守,不许擅离。”勉力说到这里,又是一阵断断续续的轻咳。
龙玉海迟疑道:“世子的病……”
“我没事,你去吧。”江琮轻轻握住江鶦的手腕,声音柔和,“扶我起来好吗?”
“为什么帮我?”良久,江鶦低低出声。
江琮静默片刻,最终把头靠在她颈侧。
“我知道你有多恨这里。你说要出宫散心那次……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答应你的那一刻,就是我在跟你永别,没想到你会再出现,我告诉自己,我应该知足了。”
“傻瓜。”江鶦想笑,可是泪水模糊了眼睛。
“你不能失败……你败了,父亲不会放过你,还有玉书。我日子不多,管不了家国大义了,他却不行。”
“我懂,你别再吹风了,我们回屋里去。”江鶦抬手挡在江琮面前,唯恐寒风把他的脸颊吹得更凉。胜败在心里早已轻得像纸一样,明天,未来都不再重要,满心所想的只是如何把这一刻延续下去。
从惊慌的宫女口中得知江鶦正在锦绣崖廊时,秦少辜下意识就要冲出,却被陆抉微扬扇挡住去路。
“崖上有八百神策,那是整个京城最强悍的一支禁军,你有把握突围吗?”
“他们母子也许会沦为人质。”被挟持尚是乐观估计,以江琮不容背叛的个性,极有杀之后快的可能。
陆抉微望着山顶方向思吟片刻,转过身来,“好,我与你去吧。”
崖廊之上,江鶦刚把江琮扶回屋内,拧干了绢布擦拭他唇角残留的血渍。玉书也在一旁,此刻无论三人之中的哪一个,都发现自己正与最心爱的另两人相处,这份温柔和欣意弥散开来,就算是烽烟战火已烧到身边,也觉得心平气和,无所畏惧。
龙玉海匆匆步入,半跪于地。
“外面有两人要求见世子,自称……”
“自称什么,锦军头领吗?”
江鶦已经猜到,忽然抓住江琮的手,江琮一顿,回头看来,却只见江鶦满脸平静。
“自称陆抉微和……秦少辜。”
江琮一愣,“秦少辜,他倒是……果然还活着啊……”眼风轻转朝江鶦瞥去,“你已经知道了?”
江鶦点点头,解释的话忽然都哽在了喉头。
“你见过他了?去江南的时候?”
江鶦沉默一下,依然缓缓点了点头,“他就是圣朝的新君,当年送往锦国的皇太子江熙瑞。”
江琮怔住,双唇抿得更紧,许久开口,却不是向着江鶦的方向,“让那两人进来。”
江鶦咬着下唇,脸色泛白,声音微颤:“你觉得我是因为旧情,才迎他回京的吗?”
江琮没有说话,轻轻阖上眼,似乎在聚集全身最后的力量来迎战那人,江鶦有一丝忐忑,可是恍然中觉得江琮好像把她的手抓得又紧了点。
一念之间,陆抉微与秦少辜已经双双跨入门内,江琮目光将二人观视一番,最后落在引路的龙玉海身上,语气平淡:“都出去,让我们单独说话。”
龙玉海深知这两人能耐,虽心有余悸却无计可施,只有勒令二人解剑后捧着退出。
江鶦抬起眼,正与秦少辜四目相对,彼此视线都没有逃开,前尘往事,如大梦一场,醒后只觉空茫,爱恨悲欢,仿佛百年前那般遥远,无法想象,整个国家的命运竟牵系于他们最初的懵懂情窦,那些无知、天真、快乐和忧伤,一丝一丝如涓涓细流汇聚成磅礴江河,最终写就了历史。
第108节:花无数问花无语,明月随人去(8)
陆抉微自己寻把椅子坐下,云淡风轻地出了声:“世子别来无恙,陆某最近被五侯府逼得紧,所以好久没来跟王爷和世子打招呼了。”
江琮冷哼:“一个圣国人,却引锦军践踏河山,大兴兵戈,杀你有错吗?”
“话不能这么说,当年皇真太后为封锁容王身世之秘,毒杀央帝,计除阮后,诛连相关大臣,陪葬的圣国子民我看也少不到哪儿去。可惜老天有眼,容王他老人家千算万算,始终是棋差一着,让人把铁证如山的锦匣送出了宫外。”
江琮脸色苍白,神情却仍然平静。
江鶦忽然站起,跪在了他的腿边,“事已至此,只有和谈一途,请父亲发令止兵,然后广诏天下,迎回新君。”
江琮投向她的目光有一丝悲意,默默无语。陆抉微敛了笑意,正色道:“烦劳世子转告王爷,只要今夜帝位易主,陆某保证那锦匣便从世上永远消失,孰轻孰重,就请他老人家自己掂量吧。”
硝烟一燃即止,朝市之间,还未流血已经平静。
宫中易主,正君归位,四年长战告一段落,驿道上,陆续可见返回家乡的兵士,脸上带着疲惫的笑容,步伐蹒跚而坚定。
秦少辜穿过重重宫门,来到一处偏僻的别苑,刚刚跨入,一个孩子就险些迎面撞上。
后面追出来的宫女见状急忙抓住,跪下,“奴婢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孩子不明就里,抬着头问:“皇上?皇上不是我吗?叔叔,你也是皇上吗?”
秦少辜微微一笑,弯下腰来牵着他的小手,想说什么,心里却空空如也。
江鶦盈盈步出,一身素衣白裙,只在胸前结一条长长鲜红丝缎,乌发挽起,没有任何华饰。秦少辜起身,看她抱起那孩子,朝他轻轻鞠了一鞠,“再谢皇上不杀之恩。”
“你这么说,是存心让我难受吗?”
江鶦抬头,慢慢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把玉书交给了宫女,“我今夜要走了,以后也许不会再回来长干。”
秦少辜低下眼去,随即抬起,“好。”语气平静没有波澜,“去哪里?”
江鶦笑意更深了些,“江南。”
秦少辜静静望着她脸上的笑容,和他们初识那次一样,纯净温婉的笑容。曾几何时,他也疯狂涌起过守护这倾城一笑的念头,但他最终选择了成为更多人的未来,从那时起他已失去了守护的资格,此时此刻,他能做的只是压抑住心底的不舍,不让它们流于表面,哪怕一丝一毫。
“一路平安。”
“父亲……”江鶦惘思一下,犹豫着看去,“我是说,摄政王,你打算如何面对他?”
“摄政王今日上书,要求还政,从此不再过问朝中事宜,我已答应他回转清晏颐养天年,你两个妹妹的夫婿官职如常,不会有任何变动。”
江鶦点点头,微笑着别开目光,墙外的青空中,飞鸟自由自在地翱翔着。
“我以后……再也听不到你的箫声了吧。”
江鶦一怔,这句话中微有遗憾,却也释然,不知如何回答,只是低叹一声:“一切随缘吧。”
月上柳梢之际,马车悄悄驶出别苑,穿过小巷出了城门,没有惊动任何人。
此刻秦少辜正在宫中宴臣,其间难免谈议国政,酒过三巡,不知是谁起头,说着说着竟提到了昔日容王搜集玉器之事。
“一人好玉,全国争效,据说我朝每年采玉的数量,有九成都进了王府,王公贵族之间挖空心思,千金求玉,只为讨他欢心,以便日后飞黄腾达。”
这时一人起身进谏:“吾皇圣明,在座诸位,藏玉之风奢靡败德,不利朝纲,应废不留,臣恳请,查抄流连城内所有玉器,碎玉示众,以儆效尤。”
此言一出,一片叫好声。秦少辜沉默不语,握杯半晌,淡淡道:“准奏。”
那个晚上,群臣趁着酒兴来到流连城内的摄政王府,将所有残存玉器摆设尽数砸烂,欢呼震天撼地,却没有一人知道新君这个举动背后的深意,他们只觉得玉器是容王尊崇的象征,粉碎它就等于粉碎了那奢靡的野望。秦少辜在一片交错的玲珑碎影中静静流下眼泪,从此圣朝玉器不再流行。
碎玉的声音穿透云层,远远地传来,带着一丝凌乱不真实的梦幻感,像云中仙子的歌唱,唱一个人的一生,那歌声是玄妙天机无法参透。
江鶦微笑地想,她求了多年的自由其实就是这样一刻,车窗外缭绕的夜雾仿佛时空之门,不辨过去未来,只通向某一处幻境,那里鲜花盛开,草长鹰飞,无边无际,只有他们三个人。
“我们去江南。”江鶦低下头,带着幸福的微笑把唇贴在江琮耳畔,他手里牵着一只白色纸鸢,原本只在左翅写了一句佛诗,出发之前,江鶦握着他的手,将这后半句补上。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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