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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安娜不大通中文,只好用英文一顿一顿地道:“密斯裴,‘was’?你是说,‘was’?”
沈黛怅然:“她已经去世了。”
乔安娜愣了一下,又笑道:“密斯裴的朋友肯定很漂亮。我呢,我出生在海上,我是大海的孩子。”
她穿着皮箱里带来的灰白格子相间的苏格兰罩裙,做事爽利,而且非常爱静,沈黛很喜欢她,某一日莞然道:“安娜,我教你说广东话,好不好?”
裴恩济笑起来:“你教她广东话?”他和沈黛在家里,一向顺着她只说京腔,时间久了,连他也会几句胡同里的老京片子。
沈黛道:“我的广东话不够好?”
“可不敢这么说,这是你给我下套!”裴恩济笑起来,过去陪她说会子话:“来香港这大半年,能学会一两成很正常,学会三四成,就算比较聪明。你讲得这么好,那是绝顶聪明!”沈黛看他虽然不断地开玩笑,但眉间分明有心事,就开口问了。
裴恩济想了想,道:“第一件事,明年过了春天,我和你去英吉利,一来去找伯父,二来就当去玩,好不好?”
沈黛听他提起久久搁置的英国之行,心里也很高兴,点了点头,微笑道:“第二件事呢?”
裴恩济道:“我知道你住惯了九龙,搬家到底麻烦。但爸的意思是现在华荣另开了分店,原来香港岛上的两家也需要人去经管,咱们搬去坚道住,好不好?”
沈黛对这座城市的认知都来自他的介绍,住在哪里本不紧要,更不忍让他这时为难,当即就点头答允。
过了几天,搬家的事逐渐提上日程,裴恩济整天在两地奔忙,沈黛闲来无事,便叫乔安娜陪她上街,买办一些新居用品。
雇来的车左开右开,拐进了弥敦道。沿路站着许多手拿纸牌等待被招工的男人,也有卖花阿姑的影子,他们站在大楼底下,楼上伸出来的晾衣杆晾着很多颜色好看的衣服。
香港的天气很好,一如往日地晴暖。沈黛把帽子拿在手上,难得地晒一会儿阳光,然而经过俞心戏院的时候,她如遭到晴天霹雳。
在人群里,她看见了陆子峥。
那只是一个穿着戎装的背影,非常高挺,戴着的军帽遮住一半容颜。
“停车,停车!”沈黛大声地喊。
她还穿不惯配着旗袍的高跟鞋,登时崴脚重重地跌了一下。她没顾上疼,站起来一路追着那人到对街的面包店。
过了一会儿,那人走出来,抱着法棍非常满足地笑,那是一张不一样的、完全陌生的脸。不像,其实一点也不像。
沈黛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陌生男人一路走远。她感到没顶的绝望。绝望过了,她居然很快地清醒,她已经不是十七岁的女孩子。
哪怕真有重生转世,等他又到二十一岁的年纪,他已经不是陆子峥,在人山人海里,也绝不会再认得“沈黛”这个人。
沈黛簌簌地流泪,她忽然觉得自己非常伟大。当时她眼看着他死,如果在北平的回忆那么深、那么多,多到能算是一辈子,那他们已做了一世夫妻。
再无后悔。
她伸手去抹眼睛,并反复地告诉自己,关于北平、关于陆子峥,这个男人,这个名字和这座城,都是上一辈子的事。也只有这样,她才能很坚强地、英勇地、努力地走完这辈子。
乔安娜看她站在那里许久都不曾动,赶紧下了车去看她:“密斯裴?”
沈黛的泪水早已干透,冲她抱歉地一笑:“没什么,我认错了人。”乔安娜和她又上了车,仍旧在街上到处逛着兜风,接着问:“是要紧的人么?要不要回去找?是密斯裴的朋友?”
沈黛还没说话,只见前面拥着一堆人,传来很大声的骂架。
“这里的每块地盘都有公会,每季都要交一定的钱,才能找得到工作。这是定例,这是规矩,怎么,你敢藐视公会么?交不起钱,就不能在这儿!”好几个男人在嚷嚷。
“干什么!滚蛋,滚蛋!我听不懂广东话,那又怎么样?钱,没钱!还我的钱,把钱还我!”一个女人穿着很脏的短布衫,在地上耍赖似地哭闹,“死娘的,你们没的好!给老娘放手!老娘就要在这!”
男人过去拖她,她笸箩里卖的杂碎玩意全部掉在地上,被人一踩,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一个巡察正往这边赶过来,伸着手哇啦哇啦地挥动。
沈黛的车开过去。她看到一张很熟悉的脸,蒋丽荣。
蒋丽荣在北平花光所有钱,她花钱的时候很不心疼,同样的脂粉、衣服,她总是买两件——都不是她赚的。她曾经请了四个老妈子伺候,而在她没钱的时候,她们拐走了她最后一点积蓄。
蒋丽荣听说这边的财路很广,于是她靠着出卖自己的一切来到香港。她到处地去顺一些小玩意,而后在码头、小街上卖,她最希望得到一份女佣的工作,只是没有人敢雇她。
在见到沈黛之前,她已经用自己的绸缎旗袍换了最后一顿硬面包,就着餐馆里剩的一些奶油罗宋汤,这是她一天前的晚餐,在那之后,她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蒋丽荣也认出了沈黛,她马上伸手把住了车轮,凑上去喊:“沈小姐,沈小姐,是我!我是蒋丽荣!你还记得我,我啊,我是蒋丽荣!”
她见沈黛不语,以为对方已生恻隐之心,一下子忘记了饥寒,站起来极亲热地套近乎:“沈小姐,你告诉他们,你认得我!他们抢我的钱,你看!”她把口袋翻转过来:“你看,里面只剩一个子儿,我真是要饿死了。沈小姐,你在哪里,你好不好?我还以为你……”
沈黛静静看着她献媚似的表演,轻声道:“我不会死,因为你还没有死。”
蒋丽荣愣住了。
“沈小姐,你说这是什么话?咱们都是北平人,难道不该相互帮忙吗?沈小姐,你告诉他们,你认得我,让他们容我一次!”
那巡察看蒋丽荣和沈黛讲话,还以为她们认得,就站在一边没有动。但他看沈黛几乎没有说话,而蒋丽荣哭天抢地不知说的什么,就上来拉开蒋丽荣。
蒋丽荣惊恐地扒着车轮:“沈小姐,你和他说,说呀!”
沈黛弯下腰,把她紧紧抠住车轮的手用力拿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回过头,一字一顿地对巡察道:“我认得她。在北平的时候,她杀人作恶,她是个流氓。”
蒋丽荣被狠狠记了一笔。她没有了钱,也没有任何证件,再回不了北平,只能在码头上接一个子儿一天的活,直到饿死。而香港的冬天亦快到了。
沈黛再没有看她:“走吧。”拉车的“哎”了一声,车从蒋丽荣身边慢慢地开过去。
越接近半山区的地方越是安静,路上有几个小食店,两三个头发皆白的老妪等着买刚出炉的烧味。街的那边有一个极冷清的戏场,沈黛看过去,演出的是粤剧《百花亭》,她找不到熟悉的 马奎良和梅兰芳,有一大半是陌生的名字。挺破烂的招牌挂在一边,被风吹得一晃一晃。
烟月不知人事改。
周围也有来去的车,车上的人穿得很艳,像维多利亚湾花花绿绿的灯影。她从人力车上嵌着的小镜子里照见自己,还没看清,忽然“呼啦”地一声,一大群鸟儿贴着头顶飞去了,它们消失 在天幕里,像远去的一点点水墨留痕。
沈黛仰起头。
“二十年里的所有恩怨,在这一天里,全部还尽了。”她想。
天蓝得没有一丝飘白。非常地晴好。
作者有话要说: 《烟月记》正文到这里完结了,之后还有小白的番外XD
☆、番外:昙逝
我出生在光绪三十二年十二月廿八的晚上,据说,那是个瑞雪呈祥的好日子。我的母亲乌拉那拉氏既是正室,又是誉满京城、文采斐然的才女。或是因为她的缘故,又或父亲一时起兴,他为我取了与众兄姊迥然有别的名字——芙侬。
我的母亲博学强记,连身边的侍婢也时常称赞。可我看出她并不快乐,她们也并不快乐。大多时候,母亲只是读书、静默,无言无声。
有时候,父亲会来陪她下棋,她总是赢,父亲则神色淡然,执着白子在棋盘上缓缓地敲。母亲会起身,给他泡一盅茶。他们之间并不说话。苦涩的茶味飘出室外,熏得人的心肝肺腑像一张烂纸。只有当薄雾一样轻盈的茶烟笼起来的时候,借着雾气蒸腾,我才惊觉她是个挺好看的女人。父亲待人是那么和善,待母亲却不很热络。真是奇怪啊。
“六姑娘,您看明白了罢?”家里的老嬷嬷悄声叫我:“太聪明的女人,男人只提防她们的聪明,而忘记她是个女人。”
我的小手里捧着一个朱红橘子,仰头茫然地看着她。嬷嬷笑了笑,蹒跚着走远了。我琢磨不出她的话,只顾着低头剥橘瓣儿吃,它像可怜而饱满的花骨朵。
而我真正意义上的一生,是从认识一个小姑娘开始的。我称呼她小黛,她的满名叫郭络罗静嘉,又或郭络罗璟嘉,时年已久,已经无考。那是我五岁时的除夕,她穿着莲青色上衫、皎月色出风毛小斗篷,生着一张软糯可人的小脸蛋,由阿玛领来上白家玩儿。
就在父亲叔伯们预备了蜜饯糕饼,准备郑重款待这个女孩子的时候,她已经独自穿过庭院,伏在栏杆上看鱼儿争食去了。婢女以为哪处惹了她不高兴,惶恐地跟了一路。她别过头回看,惊鸿一瞥。
父亲说,她是他见过最有禀赋的异才。我注意到“异才”这个词,这在父亲的辞典里已是最高褒奖,何况对一个不过四岁的孩子。我有些嫉妒地问:“她比母亲还聪敏吗?”父亲不语。
每每想起初识那回眸一瞥,才知坊间流传她年少时“檀唇雪腮花间面,衣香鬓影无情眸”,虽不传神,但不无道理。
无论怎样,孩童们的新年总是快乐的。小黛的话不多,可每次开口,她总问我“吃什么糖”、“哪里有好看的兔儿爷卖”。
话一出口,我就知道她比我纯粹,而且快乐得多。
除夕那晚的桌案上堆满了各色糕饼糖果、精巧漂亮的兔儿爷,可我的世界里没有糖果,也没有兔儿爷,只有淡得像水雾一样的茶烟。很多年后再回想起,大约我的性情由来,就是从那时瞧出端倪的。
我看着小黛,她朝我笑,鬓边缀着朱红色的茱萸果,一晃一晃,非常可爱。
而在众人眼里,我逐渐长成一个世事通明、玲珑活络的女孩儿。我继承了父亲的好性子,待谁都非常和善,总是很爱笑,因此博得周遭人的喜欢,大家经常“六姑娘”、“六姑娘”地叫我。其实,但凡生在一个富泰之家,馔玉衣锦、百岁无忧,凭谁都会和颜悦色的。这并不值得称道。
再后来,常有文人画客登门,想依着我的模样来画西施、王嫱,都被父亲婉言谢绝。旁人都说我长得很像我母亲,连照拂我的老嬷嬷都说:“像大夫人那样是很难得的。比她美的人,往往没有她聪明;而比她聪明的人,又没有她美。六姑娘了不得。”
小黛却是个例外。她不但聪敏,而且大胆。
“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新知遭薄俗,良好隔旧缘。心断新丰酒,销愁又几千。”这是她最爱的,李商隐的《风雨》。我记得她曾照着这首诗一遍遍抄诵,呢喃说:“这一首倒有些像李青莲。所以说,酒能醉人,能长豪情,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