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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铃突然明白过来,他果然是自己认识的一个人,而且是情深意重的痴痴爱着的那个人。那个动作,就是他每天早晨叫她起床时用的。同样一只手,曾经抚摸过她的头发,也曾经握着她的手一起看朝阳升、夕阳落,看天际的云卷云舒,看窗前落花与廊外的微雨。
“啊——”宝铃一声惨叫,把自己从噩梦里唤醒。每一次,她都会跑进洗手间去拼命呕吐,然后对着镜子,久久地凝视自己的脸。
这个梦是突然断掉的,当她发现骷髅是自己的爱人时,肝肠寸断,连思想都被那种剧痛撕裂,连梦都无法继续下去。
“之前,我曾跟你说过一个跟战争有关的梦,而那个梦,是跟这个梦连接的,骷髅就是……就是我身边骑着白马的王子,我们一起赴藏,为求取佛陀真经而来。可是不知什么原因,他就变成了这样……”宝铃心有余悸地说。
“你认识那三个刽子手吗?你认识噩梦发生的地点吗?”关文问。
宝铃沉吟:“我并不认识那些人,但是……但是那地方我似乎有些印象。这么多年,我屡次入藏,就是为了找寻那地方。因为我觉得,那地方位于悬崖峭壁的绝高之处,半空苍鹰云集,应该是与藏族的天葬习俗有关。”
关文脑子一转,立刻接上去:“你在rì喀则发现了相同的地方,是不是?”
宝铃长叹:“就算是吧。”
“在哪里?”关文追问。
“就在尼sèrì山背面的一个僻静山谷里,距离扎什伦布寺约五公里。那地方是早已荒废遗弃了的远古断头崖,如今只剩光秃秃的山崖,别说是老百姓了,连鹰群、蛇鼠都很少光顾,只是毫无生命力的裸岩。”宝铃连声三叹,充满了复杂忧惧的意味。
数百年来,xī ;zàng变化巨大,虽然不至于沧海桑田,但许多有人的村落合并迁徙,原先的居住地则荒芜废弃,由炊烟袅袅的家园变为断壁残垣满布的荒原。所以,就算宝铃找到的是梦中那地方,也是没有意义的。
“是啊,已经过去那么久了。那些事,不知是多久前发生的呢!”关文说。
“没错,我的梦不知发生在何世何时,时空交错之中,在同一地点不知发生了多少惨事,我找对了空间,却错过了时间,又怎么能回到那时候?这是永远无解的一道方程式,也许我这一辈子都要困在噩梦里了,夜夜不能安枕。你能想象得到,这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吗?”宝铃没有哭出来,但嗓音哽哽咽咽,比哭出来更难受。
“想哭就哭吧。”关文说。
“呵呵——”宝铃惨笑起来,“我哭得太多,已经没有眼泪了——况且,我说过了,即使在梦里我也清楚地知道,那骷髅是救不活的。哭没有用,再见他也没有用,一切都已经发生,除了缅怀,无所事事。”
关文思索着扎什伦布寺与尼sèrì山的环境,大概知道宝铃所指的远古断头崖是什么地方,自己也曾为了寻求绘画的灵感到过那里。
“要不要我陪你再去看看——”
关文的话没说完,砰地一声,房门被人踢开,外面的火光灯光一起涌进门,一道手电筒光柱直shè在关文脸上。
同时,有人暴怒地冲入,一拳打在关文小腹上。
关文踉跄倒下,就倒在宝铃的脚边。
“你们在干什么?你们在这里干什么?”门外传来高翔恼怒的叫声。
打倒关文的是老刀,一个箭步跟上来,右脚踩住了关文的胸口。
“放开他!”宝铃尖叫。
“敢碰我兄弟的女人,弄死你!”老刀恶狠狠地叫。
“放开他,高翔,放开他!”宝铃冲出门去。
“喂,老刀,别闹出人命,放了他吧。”高翔假惺惺、懒洋洋地吆喝。
老刀的脚尖在关文胸口使劲搓揉了几下,才悻悻然后退,愤愤地向地上吐了口唾沫:“这次就饶了你,下次——哼哼!”
关文忍着胸口剧痛,翻身爬起来。
门外的光一shè进来,就扰了宝铃的梦。但是,宝铃的梦并未讲完,他希望再听下去,把一切情节都连缀起来,而后用自己的想象力补足剩余部分,就可以完整地画出她的噩梦了。
世事往往如此奇怪,明明已经为山九仞,偏偏功亏一篑,使他脑子里获得的飘浮影像瞬间搅乱,变为一锅沸腾的粥,分不清先后与左右。
“高翔,关先生就快要画出我的梦了,你别捣乱好不好?”宝铃愤怒地叫着。
高翔冷笑:“我们才懒得捣乱,是天鹫大师叫我们来请关画家,说有重要事商榷。宝铃,听我的劝吧,这小子就是一个感情骗子,整天用画画来勾引女孩子,居心叵测,用心不良。他把你骗进这个小黑屋里,不知道存的什么心呢!好了好了,咱们远来是客,客不欺主,慢慢看着,千万别掺和别家的事。”
他的手臂很长,轻轻一格,就把宝铃拨拉到身后去了。
“高先生,我的确就要画出宝铃的梦了,再给我们一点时间,一小时或者两小时,我就能做到。相信我,我一定能做到。如果你为宝铃好,就放开她,把她交给我!”关文急了。
“交给你?”高翔一步跨进来。
灯光从他背后漫shè过来,他的身体化为又高又宽的暗影,把关文完全笼罩住,如危崖上傲然耸立着的兀鹰一般。
“交给你?你敢这么说?”高翔冷笑,抬起双臂,压在关文肩膀上,“记住,她是我的朋友,我们之间有很深的感情,千万别在她身上打什么鬼主意。否则,我的兄弟们分分钟都能把你撕成碎片,丢到荒原上喂狼。”
关文努力挺直了腰杆,承受着肩上的重压,对视着高翔漠然的双眼。
“记住了吧?关画家。”高翔笑出声,但那是做给宝铃看的。
“不管怎样,我已经看到了宝铃的梦——再给我一点点时间,我就能帮她画出那些使她痛苦的事。高先生,我绝对不骗你,既然她是你的朋友,那就帮帮她,听她说,让我帮她一次……”关文只能说软话,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高翔双腕一振,把关文推出两步,抖了抖肩,一脸无奈:“我当然愿意帮助宝铃,但现在她误信你这样的江湖骗子,我必须得出手阻止。我说了,别打她主意,外面那么多朝圣者、旅游者,你爱骗谁都行,就是不要碰宝铃。要不,你就有大麻烦了——”
老刀插嘴:“跟他废什么话啊?这小子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东西。如果不是宝铃小姐拦着,我早一顿就捶扁他了!”
高翔后退,甩了甩下巴。
老刀会意,跨过来,抓住关文的手腕,拖起来向外面走:“天鹫大师有请,快点吧小子。”
关文身不由己地向外走,经过宝铃身边时,大叫了一声:“不要急,保持注意力,找到藏在影像后面的逻辑关系——”
的确,单单看到宝铃的梦是没有意义的,无论那些梦有多诡异、多离奇、多血腥、多恐怖,假如不能找到梦与梦之间的联系,发掘宝铃潜意识的深层,找到那些梦的来源——那么,即便画出噩梦,她仍然能重新塑造另一层噩梦,无法做到真正解脱。
第三十二章 冰神
广场上的人已经四散开去,关文估计,风鹤已经被抬到别的房间,接受医学高手的救治。
老刀拉着关文向右转,经过一小块火光照不到的yīn影时,突然停步,死死地盯着关文的脸。
几乎在他们停步的同时,yīn影的另一边,有人从房屋拐角处快速走出来。
“有大问题,我观察到,有其他高手匿伏,怕要出大事。”那人说,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虽然她的语气又急又轻,但极其动听,像是琵琶高手的快拨连弹,音符再多,转折再急,换指再快,依旧将整首曲调清晰无比地推送到关文的耳朵里。
“怎么办?开杀吧?把所有危险人物全灭了,删繁就简,怎么样?”老刀问。
“不可,我们还不能确定——不,应该是说我们一无所知,杀人为下,攻心为上。你,护住风鹤、天鹫,留他们的命。我四围游走,见招破招。记住,风鹤是关键,我观察她很久了。”那女子靠近,与老刀交换身形,擦肩而过,嘴上不停。
头顶的灰sè风帽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刹那间,关文看到了她噏动不休的唇。
那是一只完美无瑕的唇,由唇形至唇sè,如画家笔下酝酿千遍、一挥而就,接着又反复修饰过的画作。作为一名画家,除了“完美”二字,关文无法用其它词汇来形容那女子的唇。
“天鹫是个祸害。”老刀说。
“错,他不是,他只是想揭开大唐骷髅唐卡的秘密。我藏在五国十二寺的智者里,对他的历史与行踪摸得一清二楚。他不是真正的敌人——”
“那谁是?”老刀急切地打断对方。
女子猛地回头,望向自己行出来的那个拐角。
“什么?”老刀问。
“虎行雪地、鹤立霜田、龙潜九幽、凤舞**,来的是大敌——”一瞬间,女子掀掉了风帽,露出了一双jīng光四shè的眼,一张眉目如画的脸。
她额际的发有微微的纷乱,虽在yīn影之中,发上仍然闪烁着柔滑的光泽,极黑,极亮。
关文看见了那张脸,年轻而美丽,虽然语气极其急促,但神情却是高傲而淡定的,仿佛手握虎符、运筹帷幄的大将军。她的鼻梁纤细而挺直,仿佛是用最完美的和田美玉雕琢而成。
“是你?你是……”关文讶然叫起来,因为他终于辨识出了她的声音。
第一次见她,是在密宗院门外,惊鸿一瞥,留香而去。第二次见面则是在扎什伦布寺,五国十二寺智者与大人物一战中,带着微香的女子向他说过的话犹在耳边。他看不见对方的容颜,却记住了那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的温婉语声。
“是我。”女子微笑起来,“我告诫过你,不要惹火烧身,但你还是没有躲得过。”
“你们是——”老刀深感错愕。
“那是小事,无关大局。”女子一挥手,脸上的笑容全部收敛,“这还没到叙旧的时候。”
关文的心里忽然注入了一些些温暖,由衷地鞠躬:“谢谢你。”
女子摇头:“谢我什么?大家不过是萍水相逢、星辰交会而已,把那些过去都忘了吧。”
不再微笑的她,冷冽如千年冻玉,犀利如鞘中寒刃,带着一股无法形容的冷傲杀气。
关文没在开口,只在心底暗叹:“或许有过哀伤历史的人,才能修炼成今rì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然吧?”
“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高手会聚到拉萨来了!”老刀短促地叹了一声。
“扎什伦布寺血案毫无发现,真是怪异到极点,特别是第二次的案发现场——”女子的话说了半截,陡然俯身,向着拐角处飞sh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