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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鞅宫。
温玉制成的棋子被轻轻放在棋盘上,发出一点细微的声响。
长公主看了看那黑色棋子落下的位置,含笑说道:“皇兄好算计,这么一来二去的,就把臣妹骗进觳里去了。”
明黄色的衣料间龙纹遍绣,由于是掺了金丝绞缠在里面的缘故,因此显得格外晃刺人眼。景帝看着棋盘上的走势,一时间没有应声,片刻之后,忽然淡淡开口道:“昨日,冒赤突向朕请求,要迎娶栎黎,做为元蒙可敦。”
长公主已从玉盒里取了一枚白子,正往棋盘上放落,闻言,只听‘啪’地一声,手上一颤,温玉打磨做成的棋子被敲落在棋盘间,竟是生生地,折断成了两瓣。
檀香在香炉里缓缓燃烧着,殿中静得不闻一声响动,半晌,才听见景帝的声音慢慢响起,打破了大殿里的死寂。“。。。你当年心仪太医院医正李煦温之际,父皇下旨将你嫁入宁家,用以拉拢世族,你向朕哭求,朕却没有帮你说过一句话,致使你年少失夫,孤苦多年,如今,又要你的独养女儿栎黎。。。昌懿,总是朕对不起你。”
长公主脸色白得透明,精心敷涂在面上的胭脂仿佛也掩不去此刻的失神之色,良久,才幽幽道:“。。。皇兄已经答应了吗。”
景帝缓缓伸出右手,从她手底取出断成两截的棋子,放到暖炕下的金盂里:“。。。朕,还没有下旨。”
又是一段长时间的沉寂。纤细白润的中指上,留着寸许来长的象牙色指甲,精心修剪得极好,用凤仙花细细涂染成几欲滴朱的娇红色,此时却一点一点地握紧在掌心里。。。忽地,只听‘喀’地一身细响,那一枚水葱一般的指甲生生折断在了手掌当中,主人却仿佛浑然不觉。须臾,才听见长公主隐约似是涩哑了声音,一字一字地道:“皇家的女子,不过皆是这样罢了,都是命,没有什么可怨的。。。皇兄下旨就好。”
她顿了顿,幽幽低喃道:“臣妹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不求她富贵荣华,只盼她平平安安,长命喜乐。。。如今她若是去了,臣妹一个人独守深殿,也没有意思,皇兄倘若怜惜妹子,就让臣妹,随黎儿一起去元蒙罢。。。”
景帝沉默许久,终于道:“。。。好,朕答应你。”
长公主缓缓起身,合袖一礼:“。。。臣妹告退了。”
“表姐的刺绣针黹手艺真好,我直到现在,也就是能绣个荷包罢了。”
彩丝如缕,一架蔌青色锦纨屏风上绣着飞凤栖梧的图案,上面的鲜艳丝线隐约闪现着晶亮的光泽,耀得人恍惚间不禁觉得有些眼花。苓福羡慕地用手轻轻摸了一下凤凰鲜亮的尾羽,微微嘟着嘴道:“上回我好容易绣了一个荷包,谁知道后来让二皇兄看见了,就问我为什么把这水鸭子绣得毛色那么艳……人家绣的,明明是鸳鸯好不好!”
其他两人听到这里,都忍不住双双‘哧’地一下笑出声来,宁栎黎一边用手指拈着银针,用黑绒丝穿梭着在屏风上绣出‘金井栏边见羽仪,梧桐树上宿寒枝’这一句诗上的最后一个字,一边道:“你平日里多练一练手上的绣工,自然就渐渐好了。”
仙仪也教训妹妹,用食指在她额头上用力一摁,道:“还说嘴呢,你若不那么懒,哪怕整日里多用心做几针绣活儿,也不至于让二皇兄笑话。”
苓福用手揉着被姐姐摁得有点儿疼的额头,撅了撅红润的嘴巴,哼了一声,有些底气不足地嘟囔道:“我才没有懒呢,二姐又来说我。。。”一边说,一边将左手递到她面前,给对方看手指上的一个小小的针孔:“我昨天还做了针黹呢,把手都给扎破了。”
姐妹三人正坐着说话,苓福忽然道:“我本来以为元蒙人长得定然都是很粗野,像熊罴一样,原来却也不是的。。。他们和咱们,倒也差不多,那个元蒙可汗更是有些像汉人呢。”
宁栎黎点一点头,道:“元蒙可汗身上也有咱们皇家的血脉,自然是有些相象的。”
仙仪沉默下来,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去了。。。几个人说着话,苓福见宁栎黎身上穿着一件蔷薇粉银线浣绸短襦,下面一条娇湖白绣菊花百洒褶裙,发髻间连一点华丽的珠玉簪钗也没有用,也不曾折了什么花儿插上,一头如云般的青丝只挽成了一个斜堕髻,只在上面簪了一枚实银镂宝钗,打扮得十分素净,便道:“表姐也妆扮得有些简单啦,虽然是在自己宫中,也不用穿着打扮得这样素。”说着,起身到梳妆台上供着的一瓶四季海棠间,伸手摘下一朵开得最好的,回身给宁栎黎簪在发髻上。
宁栎黎垂目,微微笑道:“既是在自己宫里, 自然还是穿着家常的衣裙才舒适,我也不耐烦过多打扮。”
苓福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支名贵的点翠琉璃簪,给宁栎黎插到发上,笑着说道:“是啦,‘女为悦己者容’,大皇兄不在,表姐可打扮给谁看呢?”
宁栎黎听了,顿时粉腮带赤,玉面飞红,仙仪暗暗捏了一把妹妹的手臂,怪她失言,苓福忙住了嘴,吐了吐舌头,不言声了。宁栎黎见有些尴尬,便放下针线,起身勉强笑道:“前几天母亲给了我一些新茶,我去给你们煮一些尝尝。”说着,就出去了。
姐妹两人刚坐了片刻,就见长公主走了进来,两人忙起身问好,长公主面上神色似是有些暗淡,见了两个侄女,便道:“都在呢,怎么不见黎儿?”
苓福应道:“表姐说要去给我们煮新茶喝呢。”见长公主神情不似往常,便关切地上前扶了她的手,问道:“姑姑怎么了?脸色好象是有些不太好呢。”
长公主缓缓坐下,怔了一阵,这才将刚刚在景帝那处知道的消息告诉了两个侄女。两名少女一听,都登时呆住了,万万没想到事情竟会如此,就听长公主涩声道:“黎儿自小就没有离开过京都,眼下却要嫁去元蒙,可怎么是好!”
此时宁栎黎正端着煮好的香茶进来,听得长公主的话,手里端着的漆盘‘哐啷’一声,就重重跌在了地上,上面搁着的茶壶和茶碗都摔得粉碎,淡棕色的茶汁洒了一地,其中又有许多溅在了宁栎黎娇湖白绣菊花百洒褶裙的裙裾上。那茶水滚烫,宁栎黎却仿佛浑然不觉的模样,只怔怔地呆站在门口处,直愣了片刻,双目中才瞬间浮现出了庞大不可言说的震惊和痛极的神色,声音微带嘶哑,喃喃道:“。。。母亲?!”
长公主见她如此,心中又惊又痛,快步趋至女儿面前,急声道:“我儿,可是烫到了哪里?”说着,就要去撩开她的裙子查看。
宁栎黎突然一把抓住长公主的手,整个人就如同坠下云端,仿佛刚才听见的话都不是真的,只痴痴问道:“。。。母亲,方才的话,都是真的吗。。。”
长公主见她神色间都是怔怔的了,不由得心痛无已,忙用手拍着女儿的脸颊,急声唤道:“我儿醒转!莫要吓到为娘!”
宁栎黎的面孔上完全失了血色,全身如堕冰窟,只觉手足冰冷,愣了一时之后,突然间猛地尖声道:“母亲!是真的吗?!”声音凄厉而破碎,如同摧心剜肝一般。
长公主闻言,心底惊痛难当,再也忍耐不住,瞬时间自眼角滚下泪来,一把抱住女儿,悲声道:“我的好黎儿,别怕。。。娘和你一起去,决不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咱们娘儿俩在一处,总在一处的。。。”
泪水一滴一滴地从面颊上滑落下来,无声地落在衣襟间,宁栎黎看不着,听不见,只在脑中翻来覆去地想着一件事:她要嫁人了,却不是他!不是他!
所有的酸楚瞬间几乎要从胸膛中涌出,宁栎黎死命用右手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来,只任凭眼泪汹涌而出,斜斜从眼角滑落下去。。。长公主见女儿这般形容,想起她居然和自己当年的遭遇如出一辙,不禁心痛无已,只泣声道:“傻孩子,你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娘知道你难受,太子他。。。太子他终究还是和你。。。没有缘分。。。没有缘分。。。”旁边苓福和仙仪见此情境也不由得心酸,叫了声‘表姐’,也陪着一起落泪。
宁栎黎用力捂着嘴,无声地哽咽,心肝腑脏仿佛都被人狠狠扯了出来,疼痛得无法遏止,泪水滚滚而下,大滴大滴的泪珠烫得眼窝发疼,滴落在衣物上,转瞬间便无声地湮没进了花绣锦簇当中。。。
她完全失去了做梦的权利!甚至连默默在他身边看着他的资格,都已经即将失去!
漫漫几载的春、夏、秋、冬,横亘四季朝夕、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惦念和牵系,就这样,被生生地斩断!
心中巨大的苦楚与凄痛似乎就像是刀锋一般,狠狠刮刺着心脏,让心口几乎要滴出血来,就像是全身的力气都被一丝一丝地抽空,双腿已然支撑不住全身的重量。。。宁栎黎紧紧捂住自己的唇,身体缓缓下滑,软绵绵地委然坐在地上。不远处的屏风上绣着美丽的图案,那样骄傲而清冷的凤凰,静静立在梧桐树上,羽翅绚灿,毛翎辉煌,正目光平静地看着她。
宁栎黎掩面,终于失声痛哭。
番外。 但得昔年花开早 。。。
天色阴沉如铅,乌云薄薄一层压在空中,见不到一丁点儿阳光。
大殿中排列着两班正等着上朝的文武百官,昨天晚上刚下了一场不小的雪,眼下外面干冷干冷地,还有着风,不时且零星夹杂着些许雪花,飘飘落落地在冷风中打着旋儿,凉飕飕地直往大殿里灌。众人不觉就有些冷,但又没人敢呵手跺脚地动一动身子来取暖,只将一双手缩进朝服宽大的袖子里,多少汲取一丝暖意。
上朝的时辰已经过去了一些,一道道或长或短的冰凌冻结在飞檐下方,晶莹剔透,如同玉柱一般。众人等得心焦,一双双眼睛直看着记时用的蟠龙金漏方向,明明已经过了朝会的时辰,却不见皇帝到来,也没有内侍过来通知今日罢朝。但那年轻的帝王积威甚深,众人虽心中猜测,面上却不敢有丝毫不满,空旷的大殿当中保持着鸦雀无声的状况,只偶尔听见一点衣料悉索的轻微摩擦声。
又过了一刻多钟,姗姗来迟的皇帝终于现身,身穿明黄正服,在内侍的随同下缓步走上了丹墀,琥珀色的凤目朝下方扫了一遍,这才端然坐在了龙椅上。
司礼的内监拖着长长的声调,上前一步,手里执着拂尘:“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叶玄端坐在金銮殿上,目光冷淡地俯视着殿下的文武百官,听着众人奏上的一件件或大或小的事情,面上的神情还是冷正而严肃的,但一腔思绪,却已经逐渐飞到了别处。
叶玄想起今天早上当贴身的内侍在外面压低了声音,提醒自己已经到了应该起身梳洗,准备上朝的时辰时,他还在搂着怀里的人,温言细语地说着一些连自己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蠢透了的情话,不禁面上就微微现出了一点类似于赧然的神色,好在相隔极远,下方的大臣们倒也没有发现什么异样。而也只有在这一瞬,他才不是刚刚威严端重的帝王,而只是一个陷入了情网的普通青年罢了。
想起小时候也曾在书上看过君王为美色废政误国,如周幽王为搏褒姒一笑,烽火戏诸候,唐皇只因杨妃喜吃鲜荔枝,就命人快马运来,累死人马无数这样的旧事,当时只觉得好笑,但如今自己身临其境,才知道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