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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玄听了,不禁道:“要是我比现在还勤练武功,好好念书,父亲就喜欢我了么?”说完,不待管家回答,便忽然大声道:“来人,把我的剑拿过来!”
管家自知男人像如今这般,看似对独子淡淡,其实并非故意冷落,而是。。。可这中间的原由,又如何会跟一个孩子说明?正暗自叹息间,已有人将剑捧至叶玄面前,叶玄握住剑柄,稚气的面容上闪过一丝期盼。
“如果我成了像父亲那样的人,父亲一定会很喜欢我罢?”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清者浊之源,动者静之基。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寂无所寂,欲岂能生,欲既不生,即是真静。。。'
男人一袭白衣,未曾干透的长发披在身后,面上神情宁寂,容色疏淡冷峻,正于手中执了卷《清静经》,坐在书案前静静阅读。
右墙角一扇偌大的书架上,满满摆了整架的佛道两家经藏,近年来他日日养神静心,比之从前,性子已越发冷寂,眉眼之间,仿佛雪冻冰结一般,毫无情绪起伏。
不知过了多久,手中的书被无声地放在案角,男人闭目靠在椅背上片刻,忽起身走至一架书格前,抬手便要将最上方置着的一只木盒拿下,但却在手指刚要触及盒身之前,忽然停住。
良久,男人缓缓收回手,重新走回书案前坐下,垂目静思半晌,方铺开一张信纸,然后从笔架上拿起一支冻霜银毫,在砚台内饱蘸了浓墨后,提笔落字。
飞焱山。
一道高大的人影从终年积雪不化的山顶一步步走下,白色的衣袍,白色的靴子,连面容也苍白得仿佛雪塑一般,如果不是漆黑的头发和眉眼,与腰间的乌鞘长剑,他整个人,几乎都要融入到四周的冰雪之中。。。
“他可回来了?”
空阔的大殿中,高冠黑服的男人斜倚在玉座间,半合着眼,懒懒问了一声。
有人小心地应道:“回君上的话,教主他。。。还不曾回返。”
玉罗刹头听了,似是漫不经心地冷然一笑,随即一挥衣袖,殿中的人便立时垂下头,躬身缓缓退出了殿内。
大殿中死寂一般沉静。不知过了多久,正闭目养神的玉罗刹微微睁开眼,就见一身雪白的男人正神情冷竣地踏进殿内,面上几不可察地隐隐蕴着一丝疲惫。
“上回一连七日翻山找寻,今年又是一连五日,你对那人,倒是果真难得。”玉罗刹嗤笑一下,从玉座间站起身来。
西门吹雪并不言语,亦无表情,只将右手探入怀中,取出一支通身乳白的灵芝,然后就朝着殿后走去,玉罗刹见状,冷笑几声,也不多说,长袖一甩,就有一样东西直直射向西门吹雪面门。“昨日有人送至。”
右手微抬,一封雪白的信笺已被夹在指间。漆黑的眼底瞬时闪过一道不可抑制的喜悦光芒,西门吹雪再无迟疑,手上牢牢攥了信笺,立时便朝殿后走去。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玉罗刹低低一笑,重新斜靠在玉座上,“我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莫非你还当真能永远记着,念着,一分一毫也不改变?。。。”
室内极大,虽一应物件俱是最上等精致的材料式样,但布置的却极为简洁,只有一色的白。
“承君殷念,余尚自安好,勿挂。
近日偶有小得,剑及处,几有风雷。
玄业已垂髫年,姿性聪敏,勤砺好进,恭孝非常,余甚慰之。然此身负患,难如幼时父子相亲抚爱,儿近年渐长,私以为父非爱其也,余知此,奈何近年所致,廪性固冷,徒胜往昔,唯怅之矣。
前时于国寺祈福,偶一日,神思空冥恍忡,是夜于梦中,忽逢君也。”
……叶
信纸端端正正置于桌上,寥寥几行字,却已被反复看了近一个时辰。西门吹雪坐在桌前,将信重新仔细折好放起,收在旁边一只打开盖子的匣内,里面,放有两封外观一模一样的信笺。
“两日后赴中原分教总坛掌理事宜,你若难耐三载相思之苦,届时倒可去见你那太子爷,聊以慰藉一番。”
男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身后,懒懒嗤笑一下,随手把一块莹润的玉牌扔在桌上。“上回在山上几日只顾找那雪芝,连教中信物自身上丢失也不在意。。。若非我命人翻山而寻,凭运气得回,你让我到哪里再去找这么一块东西。。。此次既是回中原分教总坛,身为教主,还是随身携着此物罢。”
西门吹雪看也不看那罗刹牌一眼,只面无表情地起身,将木匣稳稳拿在手中。
“我,自不会见他。”
五十九。 意难平
皇家御园。
“父皇近年精神越发好了,如此,方是朝廷之福,百姓之福,也是儿孙们的福气。”
四下里华旗猎猎迎风,随侍如云,罗伞张盖,众人按阶坐于观台之上,看着远处由一众侍卫组建的两队分别乘驾骏马,头戴幞巾,足登长靴,往来如同风疾电掣一般,呼喝着以手握持球杖,争相抢夺击鞠。
景帝一身日常明黄便装,坐在台上最尊位,见瑞王如此说,不禁笑道:“朕眼下也觉身上康健,还不算得十分老,想来若是上天垂怜,或可得见玄孙一辈,也未可知。”说着,便招手笑道:“乖孙儿,还不快到朕身边坐着。”
叶玄应了一声,便从座位前起身,到了景帝身旁坐着,认认真真地仰头道:“皇爷爷不老,皇爷爷以后还要看着南康和鄞羲弟弟长大呢。”
景帝哈哈一笑,摸着他头顶道:“是了,朕还等你们长大成人,给朕生一群玄孙来抱。。。”一面转头对瑞王道:“上回说鄞羲出了痘,眼下究竟如何了?”
瑞王笑道:“已脱了症,只是还孱弱些,由他母亲在身旁照料,因此今日他母子二人都不曾来。”
景帝颔首道:“如此,朕也放心。”忽伸手抚摩着身旁叶玄的头,笑道:“乖孙,想你当年出痘时,你父亲日日晚间相陪,起卧不离,你皇叔如今,却是及不得的。”
瑞王听闻,便苦笑道:“父皇明着是和南康侄儿说话,暗地里,却是在斥责儿臣并非慈父呢。”
在场一众女眷皆不由得掩口轻笑,叶玄却是愣住了,然后便不自主地看向景帝下首坐着的男人。他父亲仍是静静端坐,面上神情冽漠,只慢慢喝茶,仿佛并不会因众人的任何举止而有所动容。
'父亲以前。。。原来对我那么好吗。。。'
晌午之时,众女眷大多因天气颇热而离席更衣,其后既因都是自家人,景帝于是便也不拘束,只让众人各自散去,在御园中游赏就是。
“皇兄近年来愈加淡情寡言,父皇和勖膺私下里每每谈起,不免总有些忧虑。”
两人立在船边,湖面荷开满目,莲叶接天,华美的龙凤花船缓缓在水面上泛游,清风徐拂,带来一阵馥郁的花香。
瑞王言毕,目光便朝着不远处看去,但见水面朵朵莲开如海,清绝难言,可又怎及得身旁人半分。三年之中,自己已娶妻生子,而这人却一如往日,容颜依旧,形貌如昨,不曾有过丝毫改变。。。
男人负手立于船边,神情无波,唯见白衣微扬间,长发随风而动:“孤修行至此,自属寻常。”话毕,广袖下的左手,却仿佛不经意一般,拇指略略一动,轻抚过无名指上的一枚环戒。。。
叶玄手上执着张小弓,气喘吁吁地朝前奔跑,撵着前方五六丈处的一只半大梅花鹿。
那鹿极为灵活,奔得也极快,叶玄虽是习武,却毕竟年小,又随着赶了一阵,便跟丢了。
正泄气间,忽听前方不远处一丛花树后,似是有隐隐的人声,叶玄好奇地放轻脚步,走到近前,借由大片的花丛遮挡,朝着人声传来方向看去。
“黎儿,你今年已是十八岁了,寻常宗室女子在这个年纪,大多早已嫁人,你却从不肯与娘说些心事。。。莫非你在想些什么,为娘会毫不知情?”
长公主微微叹息,伸手轻抚着女儿的头发,宁栎黎回过头,一张如花容颜上已无当年残留的稚气,长睫雅目,清美秀伦,比之从前,更加美貌难言。
“母亲说笑了。。。”宁栎黎低声道,风微微拂动着玉白色洒花长裙,亦带起头顶坠下的长长流苏。
“傻孩子,我是你母亲,怎会不知你想些什么?”长公主怜爱地看着女儿的如玉娇颜,“你一心记挂着太子,若有许久未在宫中见到他一面,就恹恹不乐,茶饭不思。。。这般模样,便是旁人不知,却又怎瞒得过我去?”
宁栎黎闻言,一张玉容登时便红得透了:“母亲……”
“这般女孩儿家心事,为娘自然知道。”长公主轻轻抚摩着女儿的秀发,“太子乃人中龙凤,天下间,怕是没有女子能不欢喜。。。只是我儿,他向来冷心冷情,自多年前发妻亡后,再不曾听说府中有过一妾半宠,你即便痴心一片,可为娘只怕你终要错付,那可如何是好?”
宁栎黎面上微微白了,半晌,才低低道:“女儿。。。女儿只是。。。只是。。。”
长公主见她神色暗淡,眼圈都仿佛要红了一般,忙抚了她脸颊,心疼道:“我儿莫要如此,你父亲早年便去了,为娘只剩了你,你终生之事,娘自然替你主张。”一面说,一面轻轻摩挲着女儿的脸颊,“太子已三十有四,虽有子,却至今未曾纳妃,难道往后登基为帝,也要孤家寡人不成?必是还要娶亲的。即便他未有此意,皇上和众位大臣也不会撒手不管,一旦太子纳亲,娘一定求皇上将你指与他,届时婚后全看你自己本事,能否让他回心转意。天长日久,便是石头人儿,也要捂得暖了。。。”
“泽陂有微草,能花复能实,碧叶喜翻风,红英宜照日。移居玉池上,托根庶非失,如何霜露交,应与飞蓬匹。。。”
水面荷动风举,宫女泛舟其上,丝竹声声,扬歌而唱。叶孤城站在岸边,看着眼前一派湖光水色,神情静静,只觉心中一片空冥平和。
忽然间,一道小小的身影从远处奔来,直扑至男人的腿前,手上攥住了一角雪白的袍服,同时就听一个尚且稚嫩的声音哭道:“父亲别不要玄儿!玄儿很听话,每天都好好读书习武的。。。父亲别不要我。。。”
叶孤城微微低首,看着身前紧攥着自己袍角的孩子,看着那张哭泣的小脸,忽然间,就有一瞬的恍惚。记得他幼时也曾这样牵过自己的衣角嚎啕大哭,但自四岁略略懂事之后,就已不曾再哭泣过,而那时的他,从三年前的一个晚上开始,就不再像从前一般,对这个孩子亲昵抚爱了。。。
太上忘情,并非无情,忘情是寂焉不动情,若遗忘之者,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一言。。。
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触在了额上。叶玄一惊,这才发现男人正用食指抵在自己的眉心处,神情一如既往的清冽,与自己相似的狭长褐色眼眸看着他,里面没有任何的情绪。
叶玄这才发觉到自己做了什么,于是急忙放开了攥着男人衣角的手,可一想到刚才的事情,终究还是鼓足了勇气,呐呐抽泣着道:“父亲。。。别不要我。。。”
眼角的泪痕被一只冰冷的手缓缓擦去。叶玄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仰头呆呆看着男人依旧没有表情的面容,半晌,才呐呐道:“父亲。。。”
“方才,何事。”叶孤城淡淡道,收回了手。
父亲的身上有好闻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