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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和六便士-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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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快活吗?”我问。
  “当然了。”
  我没有说什么。我沉思地凝视着他。他也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没过一会儿他的眼睛又闪烁起讥笑的光芒。
  “我想你对我有点儿意见吧?”
  “你这话问得没意义,”我马上接口说,“我对蟒蛇的习性并不反对,相反地我对它的心理活动倒很感兴趣。”
  “这么说来,你纯粹是从职业的角度对我发生兴趣啰?”
  “纯粹是这样。”
  “你不反对我是理所当然的,你的性格也实在讨厌。”
  “也许这正是你同我在一起感到很自然的原故,”我反唇相讥说。
  他只干笑了一下,没说什么。我真希望我能形容一下儿他笑的样子。我不敢说他的笑容多么好看,但是他一笑起来,脸就泛起光彩,使他平时总是阴沉着的面容改了样子,平添了某种刁钻刻薄的神情。他的笑容来得很慢,常常是从眼睛开始也就消失在眼梢上。另外,他的微笑给人以一种色欲感,既不是残忍的,也不是仁慈的,令人想到森林之神的那种兽性的喜悦。正是他的这种笑容使我提出一个问题。
  “从你到巴黎以后闹过恋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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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有时间干这种无聊的事。生命太短促了,没有时间既闹恋爱又搞艺术。”
  “你可不象过隐士生活的样子。”
  “这种事叫我作呕。”
  “人性是个讨厌的累赘,对不对?”我说。
  “你为什么对我傻笑?”
  “因为我不相信你。”
  “那你就是个大傻瓜。”
  我没有马上答话;我用探索的目光盯着他。
  “你骗我有什么用?”我说。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我笑了。
  “叫我来说吧。我猜想你是这样一种情况。一连几个月你脑子里一直不想这件事,你甚至可以使自己相信,你同这件事已经彻底绝缘了。你为自己获得了自由而高兴,你觉得终于成为自己灵魂的主人了。你好象昂首于星斗中漫步。但是突然间,你忍受不住了。你发觉你的双脚从来就没有从污泥里拔出过。你现在想索性全身躺在烂泥塘里翻滚。于是你就去找一个女人,一个粗野、低贱、俗不可耐的女人,一个性感毕露令人嫌恶的畜类般的女人。你象一个野兽似地扑到她身上。你拼命往肚里灌酒,你憎恨自己,简直快要发疯了。”
  他凝视着我,身子一动也不动。我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睛。我说得很慢。
  “我现在要告诉你一件看来一定是很奇怪的事:等到那件事过去以后,你会感到自己出奇地洁净。你有一种灵魂把肉体甩脱掉的感觉,一种脱离形体的感觉。你好象一伸手就能触摸到美,倒仿佛‘美’是一件抚摸得到的实体一样。你好象同飒飒的微风、同绽露嫩叶的树木、同波光变幻的流水息息相通。你觉得自己就是上帝。你能够给我解释这是怎么回事吗?”
  他一直盯着我的眼睛,直到我把话讲完。这以后他才转过脸去。他的脸上有一种奇怪的神情,我觉得一个死于酷刑折磨下的人可能会有这种神情的。他沉默不语。我知道我们这次谈话已经结束了。
二十二
  我在巴黎定居下来,开始写一个剧本。我的生活很有规律;早上工作,下午在卢森堡公园或者在大街上漫步。我把很多时间消磨在卢佛尔宫里,这是巴黎所有画廊中我感到最亲切的一个,也是最适于我冥想的地方。再不然我就在塞纳河边悠闲地打发时间,翻弄一些我从来不想买的旧书。我东读两页、西读两页,就这样熟悉了不少作家。对这些作家我有这种零星的知识也就完全够用了。晚饭后我去看朋友。我常常到施特略夫家去,有时候在他家吃一顿简便的晚饭。施特略夫认为做意大利菜是他的拿手,我也承认他做的意大利通心粉远比他画的画高明。当他端上来一大盘香喷喷的通心粉,配着西红柿,我们一边喝红葡萄酒,一边就着通心粉吃他家自己烘烤的面包的时候,这一顿饭简直抵得上皇上的御餐了。我同勃朗什·施特略夫逐渐熟起来。我想,可能因为我是英国人,而她在这里认识的英国人不多,所以她很高兴看到我。她心地单纯,人总是快快活活,但是她一般不太爱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她给我一个印象,仿佛心里藏着什么东西似的。但是我也想过,这也许只是因为她生性拘谨,再加上她丈夫心直口快、过于饶舌的缘故。戴尔克心里有什么话都憋不住,就是最隐秘的事也毫无避讳地公开和你讨论。他的这种态度有时候叫他妻子感到很尴尬。我见到她恼羞成怒只有一次。那次施特略夫非要告诉我他服泻药的事不可,而且说得绘声绘色。在他给我描述这件灾祸时,他的脸色一本正经,结果我差点儿笑破了肚皮,而施特略夫太太则窘得无地自容,终于冒起火来。
  “你好象愿意把自己当个傻瓜似的,”她说。
  当他看到自己的老婆真的生起气来的时候,他的一对圆眼睛瞪得更圆了,眉毛也不知所措地皱了起来。
  “亲爱的,你生我的气了吗?我再也不吃泻药了。这都是因为我肝火太旺的缘故。我整天坐着不动。我的运动不够。我有三天没有……”
  “老天啊,你还不闭嘴!”她打断了他的话,因为气恼而迸出眼泪来。
  他的脸耷拉下来,象是个挨了训的孩子似地撅起嘴来。他向我递了个恳求的眼色,希望我替他打个圆场,可是我却无法控制自己,笑得直不起腰来。
  有一天我们一起到一个画商那里去,施特略夫认为他至少可以让我看到两三张思特里克兰德的画。但是在我们到了那里以后,画商却告诉我们,思特里克兰德已经把画取走了。画商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不要认为我为这件事感到恼火。我接受他的画都是看在施特略夫先生的面上。我告诉他我尽量替他卖。但是说真的——”他耸了耸肩膀。“我对年轻人是有兴趣的,可是施待略夫先生,你自己也知道,你也并不认为他们中有什么天才。”
  “我拿名誉向你担保,在所有这些画家里,再没有谁比他更有天才了。你相信我的话吧,一笔赚钱的买卖叫你白白糟蹋了。迟早有一天他的这几张画会比你铺子里所有的画加在一起还值钱。你还记得莫奈吗?当时他的一张画一百法郎都没人要。现在值多少钱了?”
  “不错。但是当时还有一百个画家,一点也不次于莫奈,同样也卖不掉自己的画。现在这些人的画还是不值钱。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画家只要画得好就能成名呢?千万别相信这个。再说①,你的这位朋友究竟画得好不好也还没有证实。只有你施特略夫先生一个人夸奖他,我还没听见别人说他好呢。”
  
  ①原文为法语。
  “那么你说说,怎样才知道一个人画得好不好?”戴尔克问道,脸都气红了。
  “只有一个办法——出了名画得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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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市侩,”戴尔克喊道。
  “不妨想想过去的大艺术家——拉斐尔,米开朗基罗,安格尔②,德拉克罗瓦③,都是出了名的。”
  
  ②让·奥古斯特·多米尼克·安格尔(1780—1867),法国画家。
  ③费迪南·维克多·欧仁·德拉克罗瓦(1798—1863),法国画家。
  “咱们走吧,”施特略夫对我说,“再不走的话我非把这个人宰了不可。”
   
二十三
  我常常见到思特里克兰德,有时候同他下下棋。他的脾气时好时坏。有些时候他神思不定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任何人都不理;另外一些时候他的兴致比较好,就磕磕巴巴地同你闲扯。他说不出什么寓意深长的话来,但是他惯用恶毒的语言挖苦讽刺,不由你不被打动;此外,他总是把心里想的如实说出来,一点也不隐讳。他丝毫也不理会别人是否经受得住;如果他把别人刺伤了,就感到得意非常。他总是不断刻薄戴尔克·施特略夫,弄得施特略夫气冲冲地走开,发誓再也不同他谈话了。但是在思特里克兰德身上却有一股强大的力量,这位肥胖的荷兰人身不由己地被它吸引着,最终还是跑了回来,象只笨拙的小狗一样向他摇尾巴,尽管他心里一清二楚,迎接他的将是他非常害怕的当头一棒。
  我不知道为什么思特里克兰德对我始终保留着情面。我们两人的关系有些特殊。有一天他开口向我借五十法郎。
  “这真是我连做梦也没想到的事,”我回答说。
  “为什么没有?”
  “这不是一件使我感到有趣的事。”
  “我已经穷得叮当响了,知道吧?”
  “我管不着。”
  “我饿死你也管不着吗?”
  “我为什么要管呢?”我反问道。
  他盯着我看了一两分钟,一面揪着他那乱蓬蓬的胡子。我对他笑了笑。
  “你有什么好笑的?”他说,眼睛里闪现出一丝恼怒的神色。
  “你这人太没心眼了。你从来不懂欠人家的情。谁也不欠你的情。”
  “如果我因为交不起房租被撵了出来,逼得去上了吊,你不觉得心里不安吗?”
  “一点也不觉得。”
  他咯咯地笑起来。
  “你在说大话。如果我真的上了吊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你不妨试一试,就知道我后悔不后悔了。”
  他的眼睛里露出一丝笑意,默默地搅和着他的苦艾酒。
  “想不想下棋?”我问他说。
  “我不反对。”
  我们开始摆棋子,摆好以后,他注视着面前的棋盘,带着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当你看到自己兵马都已进入阵地,就要开始一场大厮杀,总禁不住有一种快慰的感觉。
  “你真的以为我会借钱给你吗?”我问他。


  “我想不出来为什么你会不借给我。”
  “你使我感到吃惊。”
  “为什么?”
  “发现你心里还是人情味十足让我失望。如果你不那么天真,想利用我的同情心来打动我,我会更喜欢你一些。”
  “如果你被我打动,我会鄙视你的。”他回答说。
  “那就好了。”我笑起来。
  我们开始走棋。两个人的精神都被当前的一局棋吸引住。一盘棋下完以后,我对他说:
  “你听我说,如果你缺钱花,让我去看看你的画怎么样?如果有我喜欢的,我会买你一幅。”
  “你见鬼去吧!”他说。
  他站起来准备走,我把他拦住了。
  “你还没有付酒帐呢。”我笑着说。
  他骂了我一句,把钱往桌上一扔就走了。
  这件事过去以后,我有几天没有看见他,但是有一天晚上我正坐在咖啡馆里看报纸的时候,思特里克兰德走了过来,在我身旁边坐下。
  “你原来并没有上吊啊。”我说。
  “没有。有人请我画一幅画。我现在正给一个退休的铅管工画像,可以拿到两百法郎。”①
  
  ①这幅画原来在里尔的一个阔绰的厂商手里,德国人逼近里尔时他逃赴外地。现在这幅画收藏在斯德哥尔摩国家美术馆。瑞典人是很善于这种混水摸鱼的小把戏的。(作者注)
  “你怎么弄到这笔买卖的?”
  “卖我面包的那个女人把我介绍去的。他同她说过,要找一个人给他画像。我得给她二十法郎介绍费。”
  “是怎样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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