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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够口若悬河地讲下去,就像是在照着书朗读一样——就是为了让她相信、更大程度上也让自己相信,我一直都在凝神工作、思考和创造。莫娜多半会沮丧地向我道歉,一个劲地说她不该在这时候闯进来打扰我;而我则会满不在乎地接受她的道歉,仿佛在说:“这有什么关系?我的思路是源源不断的,我只需将闸门打开或者关闭……我是一个魔术师,我确实是。”然后,我会将谎言变成真实。我会将我未完成的作品一气铺开,就好像我在漫长的一天里所思所想的只有一件事——我的创作。我不但虚构出人物和事件,我还演示出来。可怜的莫娜就会惊问道:“你真要把这些都写进你的故事里去吗?或者说你的书里?”(在这种时刻里我们两个谁都不具体指出是什么书)每当“书”这个字一出现,它都是被假定为“这本”书的,也就是我不久即会着手创作的这一本,再不就是我偷偷写着的、一等写完就拿给她看的这一本(她总是装出相信这项艰苦的工作在秘密进行着的样子,她甚至会佯装趁我不在时她已到处搜寻过我的草稿)。在这种气氛中,我们自然而然地会谈及某些章节和段落;这些章节和段落虽然根本就不存在,但对我们来说,它们却比白纸黑字还要真实。有时候即使有第三者在场,莫娜仍旧任自己在这种充满想象的谈话中邀游,结果就是各种稀奇古怪、甚至极为尴尬的场面随之而来。如果赶上乌瑞克在场,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他会加入到这个刺激的游戏中来,他还知道如何以一种幽默的方式修正无意之间犯下的错误。比如说,他可能中途忘了我们用的是现在时态,而用起了将来时态(我知道有一天你会写出一本那样的书来的)。过一会儿他又会意识到他的错误,于是加一句:“我不是指你将要写,而是正在写——显而易见是正在写的书,因为这地球上没有人能像这样谈论他未投入全身心的事情。
可能是我太注重细节了,原谅我吧,好吗?“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都是一概不去深究的。我们会捧腹大笑,而乌瑞克总是笑得最尽兴,也最卑鄙——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嗬!嗬!“他看上去是在笑,”不过我们大家说起谎来都很出色嘛!我自己也不差。如果我和你们长时间地待下去,恐怕我都不觉得自己是在说假话了。
嗬嗬!嗨!哈哈哈!嘿嘿嘿!“然后他就会指指他的大腿,像一个黑人一样骨碌碌地转转他的眼睛,最后响亮地吧嗒吧嗒他的嘴唇,这就表示他又在要一点点荷兰杜松子酒喝喝了……。但是和别的朋友在一起时,事情就远没有那么顺利了。他们总是问一些”不得要领“的问题,就如莫娜所说的;要不然他们就会变得坐立不安,拼了命地挣扎着要回到”陆地“上来。克伦斯基和乌瑞克一样,知道如何玩这个游戏。他的方式和乌瑞克有些不同,但令莫娜非常满意;她可以信任他——我想这就是她的感觉,但问题也恰恰出在这儿,克伦斯基把这个游戏玩得太好了。他不满足于仅仅作个同谋而已,他还要即席发挥。他的这份热情往往引出一些怪异的讨论来——当然是关于我那本神秘之书进展情况的讨论。而每到关键时刻,莫娜必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这便意味着她不知身在何处了。至于说我自己,我几乎不做任何努力和他们保持一致,我丝毫不关心这个假想的世界里上演着什么,我所做的全部就是保持严肃,就像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一样。想笑的时候我就笑笑,有时还做些评论和纠正,但我从来没有通过任何方式——无论言语、手势还是暗示——点明过,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游戏。
我们的生活中因不断地出现一些奇怪的小说插曲而没有陷于平板、单调。有时候这些小插曲还会像点燃了的爆竹一样接二连三地发生。
首先是我们的情书突然神秘地失踪。我们本来是把它们装在一个大纸袋里放在衣柜的最底层的。我们花了一周多的时间才发现,原来是给我们打扫房间的女工无意中把纸袋扔进了垃圾里。莫娜听到这个消息难过得几乎崩溃。“我们一定要找到它们!”她坚持。可是怎么找呢?清洁工早把垃圾收走了,就算我们能找到倒垃圾的地方,它们恐怕也早就被埋在大堆大堆的废物底下了。不过,为了不让莫娜失望,我还是去问了问垃圾场在哪里,奥玛拉还主动提出陪我一起去。那个地方远得要命,是一个浓烟笼罩的荒僻所在。我们试图找到清洁工那天倾倒垃圾的确切地点;毫无疑问,这项工作是完全脱离实际的,但我还是向那个司机详细说明了情况,凭着顽强的意志在他麻木的内心里激起了一星兴趣的火花。他使出了浑身解数去回忆,但结果还是枉然。于是,我和奥玛拉忙碌了起来。我们手持外观颇为优雅的木棍,开始在废物堆里捅来捅去。我们翻开了太阳底下的每一样东西,唯独没有丢失的情书。
奥玛拉尽了他最大的努力才没让我把一满袋子的零零碎碎带回家,他为自己则找到了一只漂亮的烟斗盒——虽然我不知道他要它做什么,因为他是从来不抽烟斗的。
我最后只好捡了一把刀刃锈得打不开的骨把小折刀才算作罢,另外还揣回一张伍德龙公墓总监索取墓碑费用的帐单。
莫娜悲哀地接受了情书遗失这一事实,并视之为一个不祥的征兆(许多年以后,当我读到巴尔扎克心爱的汉斯卡夫人的信件遭受的命运时,这一插曲依然历历在目)。
在我们垃圾场之行的第二天,我们管区的一位警察中尉突然采访。他是来找莫娜的,庆幸的是她当时恰好不在。礼貌地客套了几句之后,我问他出了什么事一他说没事,让我放心,说只是想问她几个问题。我说我作为她的丈夫,也许可以代她回答;他似乎并不情愿接受这个礼貌的建议,只问道:“你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吗?”
我告诉他我说不准。她是不是在单位呢?他试探着问。“你的意思是她没有工作吧?”
我说。他却不予理会。“这么说你不知道她去哪儿了?”他显然是在步步推进。我回答说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他问得越多,我就把嘴封得越紧,我不明白他到底想知道些什么。
最后我还是抓住了一丝线索。当他问到她是不是个艺术家的时候,我开始领会到他的用意所在了。“从某种程度上是。”我说,等待着下一问题。
“是这样的,”他从衣袋里拿出一页铜版诗放在我面前,说,“也许您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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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说:“当然可以!您想知道什么呢?”
“我想知道,”他靠回到椅背上,兴致勃勃地为一场冗长的公事谈话开了头,“这是什么?我的意思是,这算是什么行当?”
我微笑。“不算什么行当,我们卖它。”
“卖给谁?”
“任何人,所有的人,有什么不对吗?”
他停了一下,搔了搔头。“
“你自己看过这个没有?”他直截了当地问道。
“当然看过,这是我写的。”
“什么?你写的?她不是作者吗?”
“我们俩都是作者。”
“但是署名是她呀。”
“对。我们这么做有自己的理由。”
“原来是这样。”他捻着大拇指,费力地思考着什么。
我等待着他随时发出惊人之语。
“这么说你们靠卖这些……这些纸为生?”
“我们……”
正在这个时候,莫娜回来了。我把她介绍给中尉,不巧的是,中尉没有穿制服。
“我怎么知道他是摩根中尉呢?”莫娜高声反问道。我大为诧异,这样的开头方式显然不太机智。
中尉没有动怒。相反,他礼貌得体地向莫娜解释了一下他来访的性质。然后说:
“现在,小姐,您能告诉我您为什么写这篇文章吗?”
我们两个是同时做出反应的。“我告诉过你是我写的!”我叫道,而莫娜却全不理会我的话:“我认为警方没有理由要求我做出解释。”
“这是您写的吗,小姐……或者更确切地说,米勒太太?”
“是我写的。”
“不是她。”我说。
“到底是谁写的?”中尉以父亲般的口吻说。“或者是你们俩共同写的?”
“这跟他没有关系。”莫娜说。
“她是在保护我,”我抗议道,“她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也许是你在保护她吧?”中尉说。
莫娜按捺不住了。“保护?”她叫道。“你是什么意思?有什么不对吗,这……这……?”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叫这个表明罪状的证据。
“我并没有说你犯了什么罪,我只不过想知道你写这篇文章的动机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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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了看莫娜,然后将目光转向摩根中尉。“还是让我来解释吧,我才是作者。
我写它是因为我很愤怒,因为我不愿看到不公正的事情,我要人们都知道都了解。
这回答了您的问题吗?“
“这么说,这不是你写的了?”摩根冲莫娜说。“我很高兴。我实在无法想象您这样一位漂亮的小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莫娜又怔住了;她预料的是完全不同的一种反应。
“米勒先生,”他继续遭,语气中有了一点儿细微的变化,“已经有不少人对您这篇讽刺文章有意见了,人们不喜欢它的调子,觉得它是煽动性的。你让人感觉很激进,我当然知道你不是,不然你也不会住在这样的地方。我很熟悉这套公寓,我的前任和法官,还有他的朋友常在这里玩牌。”
我开始放松,我知道整个事情将以一个善意的忠告而告结束——忠告我不要成为鼓动家。
“怎么不给中尉倒点儿酒喝呢?”我对莫娜说。“您不介意和我们喝点儿什么吧,中尉?我想您已经下班了,是吗?”
“当然不介意,”他答道,“现在我已经知道了你们是什么样的人。这类事情我们不得不调查调查的,这是例行公事,你知道,这个地区一向都平静得很。”
我以微笑表示我完全理解。紧接着,一个念头突然间闪过我的脑海,我想起了我年轻的时候被拘捕时面前站着的那位警官。这段回忆使我灵机触动,我一口气喝下一杯雪莉酒,仔细地看了摩根中尉一眼,接着就像一只云雀一样一连串地说开了。
“我是老14号牢房的,”我略带醉意地微笑着对他说,“或许您认识绍特上尉和奥克雷中尉?还有吉米·丹?您一定记得帕特·麦卡伦吧?”
我面前的眼睛睁得像牛一样大了。“我从格林波特来。”他说着伸出了手。
“谁能想得到呢!”这下一切都清楚了。
“对了,”我说,“您是不是更喜欢喝威士忌?我刚才忘了问您。”(我们没有威士忌,但我知道他肯定会拒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