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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怖的怪鸟发出咕噜噜的温柔声音。此时它看上去完全像一只孵蛋的母鸡,年近半百的宏力集团总裁、叱咤风云的商界巨子安静地睡在它羽翼的保护之下。
“车建强看上去真像一个蛋啊……”白玉唐小声说。忽然,静夜中一个苍老的女声陡地响起。
“贱人,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告诉你,谁要害我儿子,先跟我拼了这条命!”
这声音苍劲嘹亮,充满愤怒。白玉唐的嘴巴登时张得能塞进一个她刚刚提起的那东西——当她环顾四周、终于确定这声音是从泳池对岸的九头鸟口中发出的时候。
它昂然高举九个头颅,虽然淌着血,怒睛炯炯地瞪着几十米开外的那条黑狗。白玉唐却没察觉,她高喊:“谁要害你儿子啦!莫名其妙!我根本不认识小九头鸟!车建强是我的病人,我只想救他,死鸟,有种的就把他放下,过来跟你姑奶奶大战三百回合!”
衣袖急被人一扯:“少说两句没人把你当哑巴!人家不是说你!”
白玉唐撅着嘴不依,汪丹还在絮叨:“真是!说话之前也不看看清楚,别人说‘贱人’你也接口?有捡金捡银的,没有捡骂的……”
黑狗微眯双眼。那两汪血红颜色,被挤得狭窄,因而更深浓。
浓得像千仞血海。一个不小心跌进去了,许就万劫不复。
“哈哈哈哈!我怎么会害您儿子呢?他可是我最心爱的人儿,我疼他爱他还来不及。害他?我说婆婆大人,您别多心,我只想和阿强在一起啊。”
“这狗!”白玉唐指着它上蹿下跳。健壮如小牛犊相似的大黑狗会说人话不奇,奇的是它的声音如此美妙、悦耳、回肠荡气——她所听过的最深沉动听的女中音,咬字不是很标准,反倒更增了几分娇柔魅惑。
九头鸟恨道:“不要脸的贱人!谁是你婆婆,你害我儿,拆散我好好的一家人——你这狠毒无耻的贱妇,我与你不共戴天!快把我儿子放了!”
“阿唷婆婆大人,您这话可就说差了,阿强不是好好的在您那儿么?”黑狗的声音仿佛十分委屈,却伸出红舌来舐了舐嘴唇,“我今天登门造访,就是想求您大发慈悲,放我和阿强一条生路吧,我们两情相悦,您留得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阿强是喜欢我的!婆婆大人,您扣着他不放,怎么反倒说起我来了?”
“呸!我养的儿子我自己知道,他再不济也不会喜欢你这装腔作势的狐狸精!还睁着眼说瞎话,建强的魂魄不是你给扣下了却是谁?今天居然欺到我家里来了,狐狸精,你逼人太甚!”
黑狗咯咯笑了起来。女人的娇媚笑声发自这头仿如来自地狱的黑色魔物之口,委实令人说不出地别扭。
“狐狸精?哈哈,狐狸精!婆婆大人,虽然您有两千岁了,您的眼睛还不至于老花到这个地步吧!我是——狐狸精?哈哈哈,笑死人了……我说您是真的不知道我是谁还是装糊涂哪?今儿的事,您老以为装装糊涂就能混过去是么?”
“我当然知道,你是狗——是我族的天敌——你是犬鬼,你这东洋贱妇!”九头鸟啐道,“不错,犬鬼,你是我天生的克星,我很怕你,我一直都怕你!我忍了你很久,我一直都不敢跟你当面对决,可是今天我不怕了!是你放不过我,我不会允许你霸占我儿子的!他有家,有媳妇,我孙子都二十多了,你这贱人要是还有一点羞耻之心就别缠着他!”
“是吗?可您怎么不问问您的好儿子,是谁先来招惹谁的!”黑狗轻佻而刻薄地笑着,“是谁先缠上谁的?您问他!哼,他也知道他有家,有媳妇,他儿子都二十多了——可他为什么要来招惹我?为什么?!”
她的嗓门越来越尖,失去了控制,不复方才雍容优雅的沉着。黑狗怨毒地尖叫起来,猛然一团黑雾腾起,宛如千万条乌梢蛇于夜色中乱舞,一阵血腥味弥漫开来,人人都禁不住闭眼屏息。
待到再睁眼,那架紫藤下立着的赫然是一名丰满白皙的妇人。长发拖地披散,浑身穿着黑色衣裳,一袭黑大氅横扯过来裹得严严实实,全身消失在夜的底色中,只有一张没血色的玲珑白脸仿佛浮雕出来,冰冷、没有生命的白玉石,一双眼睛是嵌的血玛瑙,比血更红。
这妖艳、邪门、鬼气森森的妇人,她的长发被风掠在身后平飞,长而直的黑发,如一匹黑缎,如中毒的瀑布,直下三千尺。嘴唇和脸一般煞白,除了那一抹斜斜挑起的冷笑,几乎失去在面庞上的界线。她的头发突然倒卷上去,像一窝蛇虫,自行其是的活物卷住了架上半残的紫藤花,狠命一扯。呼啦啦架倾花颓,开得正盛的藤花没了支撑,委顿在地,纷纷披拂。沾着她身体就燃烧起来,烂漫的淡紫花朵一朵朵烧成青惨惨的磷火,在女人发间、身上、胸前、面颊……点点跳动着碧绿的光芒。
即使她的形象如此鬼魅,白玉唐还是认出了她——“是……景雅丽!”她惊叫,几乎没把汪丹的手指捏断,“她怎么会在这里!怎么又变成了狗?”
专做汽车生意的美国大企业蒙克斯集团中国地区总代表、精明干练、华贵高雅的本城名女人景雅丽景小姐,她为什么会在此地,如此奇诡万分地出现?
并且以与她的公众形象大相径庭的造型?
她是狗倒也罢了,怎么又成了“东洋贱妇”?
车建强的灵魂竟是她扣留的?原来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她——是景雅丽,可她为什么又要帮助宏力集团度过危机?
九头鸟真的是车建强的母亲吗?它怎么会有一个人类儿子?
一连串的疑问在白玉唐心中翻涌。景雅丽和九头鸟,两个女“人”,她们双双对峙,一时没人注意被晾在一边的龙貘夫妻。
“我真的爱阿强!是他先对我讲他爱我的!他说他爱的是我!你不能把他夺走,我除了他什么都没有,我什么也没有了!我不会害他的我真的只想和他在一起!”景雅丽嘶声叫道。她情绪激动,周身不停冒出磷火。白玉唐忽然心念一转,借着夜色的掩护,把左手放在背后,小指悄悄指向地下。
一缕细若蚕丝的黑色光线自指尖流泻而出,垂落在地后贴着地皮蜿蜒爬向前去,它绕过泳池、爬过草坪、越过花丛……人不知,鬼不觉。它爬到红着眼悲愤地喊叫的景雅丽身畔。
沿着她的黑大氅一路向上、向上。颜色相融,天衣无缝。
轻轻地,它像条渴血的小蛇,在女人面颊上探索一会,扬起“头部”无声地没入景雅丽的太阳穴。
她丝毫未觉。
这一生……如何,从头说起呢?
在那云海般滔滔暗涌着的思想中,从头到尾,这错乱的一生是个背景,不管她愿不愿意想起,它永远都在那儿。
在那儿,在貘的寻索中,她的一生像一轴打开来的古绸缎,那些山水楼阁,那些花卉人物,那些光怪陆离却满是伤痛的颜色,不得不一一展开,从卷成圆筒状密密掩藏终生不愿再看一眼的记忆里被迫呈现在这以梦为食的神兽眼底。
这个名叫景雅丽的女人。
一切的一切。该如何——如何,从头说起——最开始,是在母亲温暖的腹中。是的,谁说胎儿没有知觉,她记得那黑暗而稳妥的世界,不见天日,潮湿甜蜜,兄弟姊妹们紧紧挤在一堆酣睡,偶尔蠢蠢一动,母亲好象吃得很好,营养充足,通过脐带传输给他们她有力的心跳。一切都安稳,大伙儿抡拳伸腿,只等待出世的那一天——那些在生命成型最初的、短暂的好日子。
有一天终于等到了。一道强烈的光划破睡眠。突然间,这整个坚硬而冰冷的白日世界轰然砸到她的眼里。她出世了,却不是母亲把她生下来。
降世的第一个记忆是血。鲜红的血,粘稠的血,肌体刚刚死去,还没来得及变冷。她睁不开眼,惶惶哀叫着,小脸被强行按到那腥气的液体里去。她挣扎着,扭动发出惨叫。她听到一种尖锐、邪恶、刺耳的噪音,许久以后才知道,那是人类的笑声。
在落草的头一刻,满头满脸裹满了余热犹存的腥血。
母亲的血。
母亲在生产前一刹那被人活活地以利刀剖腹。血流了一地。她死了。
还未睁眼的小犬崽,看不到母亲横卧于地的尸。
——必得取还没见天日的黑狗胎儿,活剖出来,才是不沾一丝阳气,才够阴、够煞。
她被一双人类的手捧在掌心。“吆西~~~~~~~~”她听到他啧啧赞叹,以她所不懂得的语言。
在东瀛岛国,北海道的乡下,一户不起眼的农家后院。她当然不会知道,豢养了她母亲又将其生生剖腹取崽的那个男人与邻家淳朴的农人不同。他是整个岛国有名的阴阳师,大名鼎鼎的酒井泉秋,他的阴鸷刻毒与一身伤人于无形的邪派功夫,令知道他名字的人无不闻风丧胆。他是个认钱不认人的活夜叉。
她的出生本是他一手安排——饲养阴月阴时生辰的纯黑母犬,又在阴月阴时午夜时分令其与雄犬交配怀胎,此后只在夜间投喂,饲以血肉活食,兔崽儿,活麻雀,才落地的小老鼠……喂足四个月,在母犬临盆之前用刀子活活地把它肚腹剖开,倘若内里没有全身纯黑无杂毛、双眼天生红色的小狗崽,则此前一切努力尽付东流,也就罢了。
——但恰巧,天遂人愿。
酒井泉秋在母犬腹中取出的总共六只幼崽中,发现了她。
他为她取名雅丽子。那本是二十年前他的幼年夭折的女儿的名字。传说,在某次对邪神的祭祀中,那女孩儿丧命在亲生父亲的刀下。当她到来的时候,他无妻无女,孑然一身。他隐居在乡下,扮作一个善良无害的农民。
他只有她了。
那时她不很明白这一切的渊源。只知道,主人待她很好。在她落地之初,便喂她吃一种非常肥美的食物——啊,那肉酱真好吃。雅丽子趴在主人身边晒着月亮——他从不让她晒太阳就像他自己一样,这家农户的一人一狗,永远昼伏夜出——舐舐嘴唇。后来再也没吃过那么香的肉酱,虽然主人后来喂她的也都是好东西。才孵出来毛还没干的小鸡雏,一给就是十几二十只,咬下去,一包嫩嫩的、腥甜的汁液……但是这些都没那肉酱好吃。真香啊。
雅丽子永远不会知道她母亲的尸身与那些同胞兄妹的下场是怎样。
其他幼崽毛色都不纯,眼也不是红的。都是没用的货色。
对酒井泉秋来说,世上的一切物与人,只分为两类:有用的,与没用的。
或者,可杀的,与不可杀的。
小小的赤睛黑犬雅丽子被用母亲和兄弟姐妹的血肉滋养长大。她长得高大,比同龄幼犬都凶猛。一个月大她就能捕食成年鸡鸭,三个月,隔壁人家饲养的西洋种健壮大狼犬莫名失了踪。到得一岁上,村里丢鸡、丢牛、丢猪的事件已是层出不穷。
一天村长的儿子因与酒井泉秋争吵了几句,次日出门便一去不返,傍晚在他家门前发现了这年轻人的头颅,正正地摆在大门口。
雅丽子尝过人的滋味,不愿再吃鸡鸭了。她满怀希望地跟着主人远足,出海去。乘着大轮船,度过大洋,来到一片陌生的土地。
雅丽子,这里是中国。我们露了行藏,不能再在北海道呆下去。你乖乖地听话,这里有很多人,我会让你吃个痛快的——雅丽子,你听话、听话……
主人抚摩着她的头顶,喃喃地说。雅丽子摇着尾巴。她清楚地记得那一晚是难得一见的月全食,传说中,天狗吃月。漫天的黑暗。月亮被那虚幻的神魔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