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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云芜草-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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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面堂的老者低头看过棋盘,脸色凝重地回身坐在原地,半晌才伸手动下棋子。

  那孩子也会下棋?

  我瞥了一眼身边的雷铃坤。

  他点了点头,慢慢躺倒到地上,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块月饼,咬了一口递了过来。

  多谢,我对糕点向来没什么兴趣。

  我摆手站起身,对他说,我过去看看,失陪一下。

  劳烦掌柜帮俺打瓢酒。他扬手将瓢扔了过来。

  我笑着接住瓢箪,走到酒缸前满满舀了一瓢,然后递给他,见他伸手来接,我又故意将那装满酒的瓢箪拉远,他收回手,我又递。

  如此几番,才将那酒瓢送到他的手上。

  他笑着道了一声谢。 。。

铃(完)
江湖险恶。许多年后,即使在温婉随和的表象之下,我也始终保持一种有所戒备的矜持。渴望获得慰藉,却又始终不愿袒露本心,一直在两个背向而行的对立层面之间游移,从未有任何真正的安稳或者皈依,默然沉堕,麻木不仁,混淆生活和生存的界限,对实际上并不在乎的事情斤斤计较,乃至于可以随时作出牺牲或者大开杀戒。

  从未感觉到若一个人将感情雪藏起来是这样一件理智而又缺乏理智的事情,只在特定的时间对特定的人展现真性,固守着某种自甘的疏离和隔膜。

  这乞丐无疑让我感到莫大的自在。雷兄或者雷帮主之类的称呼,他并不在意,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基于利益之上的地位考量,这让我觉得事理通达,人情顺畅,也对他有种似曾相识的好感。

  张居正曾指着相书上的人像对我说,你看这两条沟壑,它可以揭示出一个人说话的分量,纹路深的人,往往一诺千金,让人信服,所以叫法令纹。

  那一个人能不能做官,定要看这条法令纹了?

  我兴味索然地反问道,心中迫切地希望自己不要纠缠于这个问题。

  直到现在,我仍不相信什么命相之说。

  张居正正好相反。

  在考取功名之前,他一直很是喜欢这些命理玄黄之术。

  这倒未必,书中只说这纹路,刻写着岁月都无法抚平的苦难。

  他并没察觉我的感受,一本正经地回答。

  这句话使得我对脸上有着深深的纹路的人一直抱有切切的怜悯。

  这个乞丐灵魂中的那种隐忍而节制同时又超然豁达的性情,还有鼻翼两边一直迁延到嘴角的深深的法令纹,怎样都让我觉得他像一个人,一个被我忘记的人。

  这种熟悉远早于在客栈外到他的那一刻,格外亲切,倾诉或者倾听,哪怕只是坐在一起默默喝酒,也让我对自己的过去有所释然。

  走到那棋局前,已经是那孩子已经第三次落子。

  被老者唤作小猴子的孩子,目光如龙,眨都不眨地盯着棋盘,下意识地咬着右手拇指的指甲,纤细的手指拿起硕大的棋子轻轻按在棋盘上。

  我扫了一眼棋盘,然后感到有种于无声处听惊雷般的震慑。

  那个与他对弈的长老此时大概也有种跟我相同的感受。

  那孩子接过这乔长老的棋时,所剩的子已经不多,兵危将寡,又被人直逼城下。

  然而他却能在被人将死的前一步反将一军,白白送出一车,然借机将深陷将府的老将移出险境。

  再次落子的时候,黑面长老的帅营中已经被他稳稳地插进了两个小卒。

  当那长老意识到情势急转直下的时候,他的九宫内已经呈现二鬼拍门的局面。

  弈棋之道,与其恋子以求生,不如弃子以取胜。

  弃死寨者,主动出击者胜;守死寨者,必死。

  兵法如棋,宁失一子,莫失一先。

  一个*岁孩子能有这般的心智和识见,估计再怎样天赋异禀的神通也不过如此了。

  老者盯着棋盘看了许久,仰天长叹一口气。

  老夫认输了,栽得心服口服。

  黑面长老站起身将那孩子抱起,让他骑坐在自己的脖颈之上,转头对乔长老道。

  老乔头,沉舟侧畔千帆过,你这徒弟的棋艺已经在你之上了。

  乔长老笑着应道,是呀,你我二人年纪加起来快两百岁了竟然还不及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我们都老了啊。

  此言差矣,老不足叹,可叹老而虚生。几十年的身世浮沉,到如今这把年纪,还有什么遗憾的?我看倒是应该为了这后生喝一壶,你的绝世棋艺后继有人喽。

  再如何绝世的棋艺,不也还是输给你一盘?你这老贼,变着法子夸自己!乔长老闻言大笑。

  对弈十盘方才能胜你一盘,你还想怎样?走!喝酒去!

  那孩子骑坐在黑面长老的脖颈上 ,亦是咯咯地笑。

  仍在观棋的几个人也都各露欣喜之色,齐奔向另一口酒缸……

  我喝了口酒,转身回到雷铃坤身边。

  好犀利诡秘的棋风,兵法如棋,那孩子有将辅之才。

  我欠身坐下,咂咂嘴道。

  唔……他的棋艺是掌钵龙头乔宪谋长老传授的,乔长老的棋艺在当世已经算是难逢敌手了。况且小猴子又是将门虎子,能有这样的棋艺,也不需大惊小怪的。

  他躺在地上,抽出枕在头后的一只手揭下倒扣在脸上空瓢,递了过来。

  有劳掌柜再打一瓢酒。

  将门虎子?那孩子不是你的?

  我接过瓢箪,转身步到酒缸前,舀了一瓢酒水,转身递给他。

  你说小猴子是俺……

  他大笑著接过酒。

  他是穆人毓之子,穆人清。

  可是戚家军的副将,江湖上人称平波剑的穆将军?

  哦?掌柜竟认得穆人毓将军?

  呵呵,穆将军追随戚继光将军南征北战,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一乡里出来的抗击倭寇的大英雄,身为同乡,如何不认得?

  掌柜籍贯何处?

  山东府烟台人士,与那穆将军的村子相去不过六里地。

  原来是穆将军同乡。他眨眨眼,长出了一口气,已是有些微醉。

  可穆将军的公子怎会沦落丐帮?

  当年穆将军奉戚继光将军之令驻守台州,后来被乡绅出卖,妻子俱为倭寇所掠。穆将军应了那倭寇首领之邀,单刀赴会,拼死救出人清,怎奈自己寡不敌众身死倭寇大营中。而俺正好就在台州。听闻此事后,俺与那穆将军的副将定下计策,集合丐帮台州分舵帮众与驻守台州的戚家军部将士之力星夜包抄倭寇大营,抢回穆将军夫妇的尸体安葬。

  戚家军素以军法严苛著称,如果作战不力而战败;主将战死;所有偏将斩首;偏将战死;手下所有千总斩首。穆将军的副将见主将战死,也是逃不了这军法的责罚,遂将三岁大的人清托付给俺后,在那穆将军的坟前抹了脖子。

  唉,可叹戚家军就这样少了一员虎骑,朝廷又少了一名抗倭猛将。我闻言,亦是颇为难过。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能创下这样的威名和功业,又有人清这样一个聪颖机智的后人,穆将军也不枉在人世走一遭了。

  那乞丐对着月亮将手中的酒瓢高高举了举,作出敬酒的模样,继而翻手凌空倒入嘴中。

  细长的水柱落入口中,发出哗啦哗啦清晰而沉厚的声音。

  倒满一口,随性咽下,他将瓢中剩下的酒液扬手沥在身边的草丛,自顾道,想来已经快四年了,愿穆将军泉下有知,保佑人清这孩子将来能有番作为。

  人清那孩子是个哑巴?我望了一眼另一口酒缸旁与几位长老嬉闹的穆人清,轻声问。

  他微微顿了一下,长叹一声。

  自从看见自己爹娘惨死之后,就一直这样。旁人说话,他也都懂,只是少与人交谈。

  没有求郎中看看?

  看过郎中,却只道是幼时的惊吓造成,找不到病灶,不好下药。

  我笑。一个乞丐带着个孩子,这些年也是难为雷兄了。

  他瞥眼看看骑坐在长老肩膀上笑靥如花的小猴子,低下眉道,说来惭愧,俺是一个粗人,不懂得什么高台教化,平日都是乔长老教他读书识字,龙鸣长老传授他武功。我能做的,也就是带着他沿街乞食,天南海北地走,随我吃了不少苦,却不曾有方让他开口说话。

  我无语,两只手指提着系在葫芦腰上的细绳,轻轻摇动,听这葫芦中的液体发出咚咚的碰撞声。

  篝火噼噼啪啪地轻声爆响,习习微风中漾起的荡荡酒香中又飘出一缕脉脉的肉香。

  肉烤好了!大家可以过来吃了……篝火前负责烤肉的丐帮弟子站起身,回头招呼着周围的人。

  不一会大伙儿都聚到了篝火前,哄闹着要喝酒吃肉。

  帮主,酒肉都已经备好,兄弟们等你发话。

  传功长老罗真朝这边喊道。

  身边躺卧在地的乞丐,慢慢站起,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将那空空如也的瓢箪甩手一扔,醉步蹒跚地走近火堆。

  那酒瓢不偏不倚地向酒缸飞去,咕咚落入酒水中,几番浮沉,激起一阵小小的荡动。

  我亦站起身,却只是站在原地,没有跟上前去。

  雷铃坤一个纵身跃进那月老庙中,伸手拔出插在破碎月老像前案台上的绿玉杖,在绕着手腕旋耍了几圈,信步走出庙门。

  那乞丐横执玉杖,高举过头顶,朗声说道:

  有请各位长老掌酒!

  以食为天,兄弟最大!

  众长老亦是高高举起手中的酒器——瓢箪、破碗或是葫芦,大声应道,然后海饮一口,将酒器中剩下的酒双手齐眉端于面前。

  敬帮主!长老们齐声喊道。

  雷铃坤走上前去,一位一位接过长老手中的酒器,将酒器中剩下的酒液喝得一滴不剩后递还,直到将每位长老酒器中酒水全部喝干方才作罢,走回空地中央。

  一位长老递过满满一瓢酒。

  雷铃坤把手中的打狗棒索性望地上一插,双手接过瓢箪,举至齐眉,大声对帮众道:

  有请各位弟子掌酒!

  话音刚落,空地上响起两声整齐清脆的击掌声,旋即又响起整齐的竹板点奏,错落有致。

  围坐在火堆旁的众人,有竹板的拿出板子打着齐刷刷的板点,不会打竹板的亦是随竹板的点奏跟着众人大声唱颂,那唱词道:

  进穷棚,抬穷头,穷家祖师供穷楼;穷家也讲三纲论,穷家也讲三教共九流;穷家鞭竿传天下,穷家的褡子四海游;穷家的竹板儿垂耳度春秋;穷家里面分贵贱,穷家里面出王侯……

  唱罢这段,众弟子将酒器举至齐眉,齐声道:

  敬帮主!

  在座众人同时喝完酒器中的酒酿。

  饮酒的那一刻,夜风轻袭,周围的花树发出簌簌的轻响,夹杂着篝火清脆细微的爆鸣,咽喉吞咽酒水时发出的汩汩的声音,一切细微在月光下悄无声息地生长。

  我站在原地,混杂在大披的帮众之间,跟着一起饮酒,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

  兄弟,干一杯。一位年轻乞丐凑过来。

  我拔下葫芦的酒塞,迎手碰过那乞丐手中的破碗,喝下一大口甘甜清冽的酒酿。

  看你的样子,是净衣派的?他亦饮干碗中的酒,抬头轻声问我。

  我细望了下他的脸,额头很大,一脸尘灰,眼眸中是浊重的灰褐色,笑容憨直。

  是。我漫不经心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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