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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无法挽回了。’她用双臂绕着我,爬到我怀里,在我的心口呜呜地哭起来。我的双手不愿去抚摸她,但却不由自主地把她搂住,抱着她,抚摸着她的头发。‘离了你我无法生活……’她喃喃私语,‘如果没有你,我宁愿死。我会像他那样死去。我受不了你用那样的眼光看我,我无法忍受你不爱我!’她啜泣得越发厉害,愈加痛苦,直到我最后低下头,亲吻了她柔软的脖颈和面颊。冬天的果子。生长在魔幻树林里的果子。在那儿,果子永远不会从枝头落下,花儿永远不会凋落,永远不会枯萎。‘好了,我亲爱的……’我对她说,‘好了,我的爱……’于是我轻轻缓缓地摇晃着怀里的她,直到她打起瞌睡来,嘴里絮絮地说着我们会有的永久快乐,永远摆脱了莱斯特的羁绊,可以开始我们生命的伟大历险了。
“我们生命的伟大历险。如果你能够活到世界末日,那么死又意味着什么呢?而且除了一个词组之外,谁又知道究竟‘世界末日’是什么?因为谁又知道世界本身是什么?我已经活了两个世纪了,看见幻想一个接一个地破碎,而我永远年轻也永远古老,不再拥有任何幻想,一分一秒地活着,像一座银钟在虚空里嘀嗒嘀嗒地走着:妆扮过的面孔,精雕细刻的指针没人看见,面前也没有任何人可看,被一种不是光的光照着,就像在创造光之前上帝凭借其创造出世界的那种光。嘀嗒,嘀嗒,嘀嗒,如钟表一样准确,在一间像宇宙一样巨大的房间里。
“我在街上走着。克劳迪娅已经杀人去了,她头发和裙子上的香水味还停留在我的指尖、外衣上。我的视线远远地投向前方,像灯笼发出的苍白的光。我发觉自己在大教堂外面。如果你能够活到世界的末日,那死又意味着什么呢?我在想着我弟弟的死,想着焚香的气息,想着玫瑰花圈。我突然有了一种冲动。想进入那葬礼的房间,听听女人们高低起伏吟唱颂歌、拨动念珠的声音,闻闻蜡烛的味道。我还能记得那哭声,清晰分明,好像能够触摸得到,仿佛那只是昨天的事,就在那门后。我看见自己快步走过一条通道,轻轻地推开了门。
“大教堂的正门矗立在广场对面的巨大阴影里,但门是开着的,我能看见里面柔和闪烁的光亮。那是星期六的傍晚,人们正在参加为星期天弥撒和圣餐礼举行的忏悔仪式。蜡烛在烛台上微弱地燃烧着,在大厅的顶头,圣坛在昏暗的阴影中隐约可现,上面摆满了白色的花。在去墓地前,他们就是将我弟弟送到位于此处的老教堂,举行了最后的仪式。我忽然意识到,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到过这个地方,再也没有踏上过这里的石阶,走进过门廊,穿过这些敞开的大门。
“我毫无恐惧。如果说有什么的话,也许,那就是当我走进阴暗的大厅、看见远处圣坛上的圣柜时,我盼望着一些事能发生,盼望着石阶的颤动。我想起曾有一次从这儿经过,当时那些窗户熠熠闪亮,歌唱声直倾泄到杰克逊广场之上。我犹豫了一下,想着莱斯特是否有些从未告诉过我的秘密,某些我一进去就会摧毁我的秘密。我能感觉到某种力量在迫使我进去,但是我把这种力量从头脑中驱除出去,摆脱了那些敞开的大门和里面众声诵祷的吸引。我曾经给过克劳迪娅某样东西,给过她一个娃娃,一个新娘娃娃,是我从一个熄了灯的玩具店橱窗里拿来的,放在用彩带和包装纸装饰好的大盒子里。送给克劳迪娅的布娃娃。我记得我的手紧抓着它,听着身后管风琴恢宏的共鸣声,蜡烛的耀眼光亮使我眯起了眼睛。
“此时我又想起那一时刻,想到我看到圣坛、听到祈祷文那一瞬间的恐惧。我又一次顽固地想到我的弟弟。我似乎能看见灵柩沿着中间的走道缓慢前行,哀悼者的行列跟在后面。我现在不再感到恐惧。就像我刚刚说过的,当我沿着黑暗的石墙缓慢地走动时,如果我能感觉到什么的话,那就是对恐惧的期待,对能使我感到恐惧的理由的期待。尽管是夏天,空气却潮湿而有寒意。我又想到给克劳迪娅的娃娃。那个娃娃在哪里?多年以来克劳迪娅一直玩那个布娃娃。突然,我看见自己在四处寻找那个娃娃,执拗地而又毫无意义地,就像一个人在噩梦中四处寻找着什么东西一样,不停地碰到打不开的门或关不上的抽屉,一遍一遍地挣扎在那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中间,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努力都显得那样绝望,为什么猛然看见一把搭着披肩的椅子会引起头脑里极度的恐惧。
“我站在教堂里。一个女人走出忏悔室,从那排着长队等待着的人们身边经过。本该进去的下一个男人没有动;我的眼睛——即使在微弱的光线下也很敏锐,看见了这一切,于是我转过去看着他。他正瞧着我。我赶快转过身背对着他,听见他走进了忏悔室,关上了门。我沿着教堂里的走道走着,然后,更多地是由于精疲力竭,而不是要认罪,找到一排空的座位坐下。我几乎要按照老习惯屈膝跪拜了,头脑中几乎和任何凡人一样混乱不安。我闭眼片刻,试图驱除所有的思绪。我对自己说,只听只看。于是凭借这种意志的作用,我的神志又从痛苦的折磨中恢复过来。在昏暗里,我听见四周全是低低的祈祷声、玫瑰念珠的轻微拨动声,以及跪在耶稣受难像前的女人的轻柔叹息声。从那一排排木椅的海洋里散发出老鼠的气味。有一只老鼠在圣坛附近的什么地方活动着,另有一只老鼠在侧面圣母马利亚那巨大的木雕祭坛里。金烛台在圣坛上熠熠发光;一朵盛开的白菊花忽然从花茎处折断,浓密的花瓣上水珠晶莹闪亮,一种带酸味的香气从20只花瓶中,从正面、侧面的圣坛里,从圣母、基督和圣徒的塑像上散发出来。我注视着那些塑像,忽然被那些无生命的侧面像、瞪视的眼睛、空空的双手和凝固的衣服褶皱完全迷惑住了。接着,我的身体猛烈抽动起来,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去,手放在前一排的椅背上。这里是无生命形式、葬礼塑像和石头天使的一块墓地。我抬起头,看见自己在一个最清晰的幻像中,走上圣坛的台阶,打开那小小的、不可侵犯的圣柜,将怪异的双手伸向那神圣的圣杯,取出基督的圣体,把白色的圣饼撒满在地毯上,然后从那些神圣的圣饼上踏过,在圣坛前走来走去,将圣餐授予尘土。现在我从座位上起身,站在那里看着那幻像。我完全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上帝并不生活在这个教堂里;那些雕像只不过是赋予虚空以形象而已。在这个教堂里,我才是超自然的力量。这个屋顶之下,我是唯一有知觉的超自然个体。孤独。孤独到要发疯的地步。在我的幻觉里,大教堂崩塌了,圣徒们一个接一个地坍倒。老鼠吃掉了圣餐,并在坛基上搭窝。一只孤单的耗子,长着巨大的尾巴,站在那里扒拉啮噬着破烂的圣坛布慢,直到烛台倒下,滚到黏土覆盖的石板地上。而我依然站立着,毫发未损。我没有死——我突然把手伸向圣母像那石膏做的手,看着它在我的手中断裂。于是我将那只手在我的手掌中捻碎,以拇指的压力把它变成粉末。
“突然间,透过废墟,从那扇开启的门看过去,我可以看到四周都是荒原,甚至连那大河也已冻结住,填满了船只朽烂的残骸。这时,在这些废墟之上走来了一队送葬的行列,一群脸色苍白的白人男女,双目放光、黑衣飘动的妖魔,本轮载着棺材辘辘前行,老鼠在断裂变形的大理石雕像间来回疾走,送葬的行列行进着,于是我可以看见克劳迪娅也在其中,黑色薄面纱后的眼睛瞪视着前方,一只戴着手套的手紧紧扣住一本黑封皮祈祷书,另一只手放在她身边向前移动着的棺材上。而我又极度恐怖地看见,棺材当中,玻璃面罩之下,躺着莱斯特的骷髅,那皱褶的皮肤现在已紧紧嵌入他的骨架,眼睛只是两个黑洞,金发飘散在白缎之上。
“队伍停了下来。哀悼者走了开去,悄无声息地坐到灰尘遍布的教堂座位上。克劳迪娅拿著书转过身来,打开它,把面纱从脸上掀起,一面用手翻动书页,一面将眼光落定在我身上。‘如今你在这个尘世上被诅咒。’她低语道。她的低语在废墟上回荡着。‘如今你受到大地的诅咒,她已张开她的大嘴要从你的手里接收你弟弟的血。当你归入地下,她也不会赐予你她的力量。你将会成为地下一个逃亡的灵、流浪的魂……杀死你的任何人,都将会受到七倍的报复。’
“我冲着她大声叫喊,尖声高叫。这种尖叫从我的身体深处穿透出来,像某种强劲翻动的黑暗力量,从我的双唇间迸发,令我的身体不可抑制地旋转摇晃。送葬的人们发出一种可怕的叹息,愈来愈响,越来越近。我转身看见他们全拥在我周围,把我逼进了通道,逼向棺材。于是我只好转过身以保持平衡,却发现自己的双手放在了棺材上面。而且我站在那里盯着的,不是莱斯特的骸骨,而是我弟弟的尸首。一种静谧感徐徐降落,就像降下了一道面纱,遮住了一切,在它无声的包裹下,一切都消失了形状。那里躺着我的弟弟,金发、年轻,与活着时一样甜蜜,那份真实与温暖,在过了这么多年后,我是绝不可能那样记起他的模样的。他是如此完美地被重造了,每一个细节都很完美。他的金发从前额捋向后面,双目阖起,像睡着一般,光洁平滑的手指在胸前握着十字架,嘴唇是那么粉嫩红润、丝般柔和,令我几乎不忍相看,也不忍触摸。正当我伸出手想去碰触他柔软的皮肤时,眼前的幻像消失了。
“我一动不动地坐在星期六晚上的大教堂里,静止的空气中有种浓浓的蜡烛味。受难像前的女人已经离开了,黑暗集结而来——从我背后、侧面,现在又从我的上方,慢慢地包抄过来。一个穿黑色修士法衣的男孩出现在我的视线中,拿着一只有着长长的镀金杆的灭烛器,将那小小的漏斗按在蜡烛上,一个一个,又一个。我呆怔怔地坐在那里,他瞥了我一眼,又调转目光,像是不愿去打扰一个沉浸在祈祷中的人。当他移到下一个烛台时,我感到一只手放在了我肩上。
“这两个人能走得离我这么近而没有被我听见,甚至没有被我注意到,这使我身体内部的某个地方告诉我有危险,但是我不在乎。这时我抬起头,看见一个头发灰白的神父。‘你想忏悔吗?’他问道,‘我要锁教堂门了。’他在厚厚的镜片后面眯起眼睛。现在唯一的光线来自于圣徒像前燃烧的一排排小红玻璃蜡烛;暗影在高高耸立的墙壁上跳动着。‘你内心有烦扰,对吗?我能帮助你吗?’
“‘太晚了,太晚了。’我低声向他说道,然后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他向后退开让道,显然还没有发觉我外表上有任何令他警觉的地方,还温和地宽慰我道:‘不,时间还早。你想进忏悔室来吗?’
“有几秒钟我只是呆呆地看着他。我禁不住笑了笑。而后我就决定按照他说的去做。可是甚至当我跟随他走下通道、穿行在走廊的阴影中时,我还是知道这会毫无意义,这只是发疯罢了。不过,我还是在木制小间里跪下,双手交叠放在祈祷台上,而他在隔壁的小间里,拉开小窗,让我看见他模糊的侧面轮廓。我盯着他看了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