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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之寒咬着嘴唇,“早就说给他雇个保姆,他一定不听……”呼出口气,还是不肯接受事实,“师父他身体这么好,怎么会脑溢血?……没可能的呀……”
忽然间,不知道怎么就想起那个下午。自己在车站看到很多卧轨的人,心里充满了感慨。跑到老爷子家里,他泡了壶茶,两个人在四合院的院子里坐着,喝茶,听他讲些典故和往事,温和的针砭时弊,慢慢的天色暗下去,夕阳的光很美丽,升起来的月亮静谧又温柔。老爷子口中的往事,有些伤感有些甜蜜,有些让人神往。但江之寒最享受的,是看着那天色由湛蓝,变到浅灰,最后是漆黑,仿佛有个时钟就挂在天穹,滴滴答答的慢慢走着,莫名其妙的让人有种沧海桑田的感觉。在那一个傍晚,过去和现在似乎融合在一起,在茶杯上蒸发的热气中隐约可见。
那一切,仿佛就在昨日……
车到了四合院,现在公务繁忙的林志贤也刚到。拍拍他肩,林志贤神色肃穆,却没说什么安慰的话。
推开院门,关山河迎了上来。他步履有些蹒跚,全不像一个练过武的人。江之寒一眼看去,发现二师兄脸上的皱纹是如此明显。他那为国瘸掉的腿,第一次在走动中显得如此笨拙。
关山河走到他面前,未语先叹。
良久,他开口说:“之寒……都是我的错呀,没有照顾好他老人家。”
江之寒心有些酸,他抓着二师兄的一只胳膊,使劲摇了摇,本来想问他,师父身体这么好,怎么可能脑溢血,却生生的吞回肚子里,搀着他往屋里走,嘴上说,“我先去磕个头。”
※※※
西厢房是江之寒当年开玩笑说招待贵客的地方,温凝萃,阮芳芳,和伍思宜都在这里住过一晚或是几夜。
他坐在西厢房的床上,脑子里像是一团浆糊,不知道如何运转。连带着,四肢也有些乏力,好像才跑过一个马拉松。
上大学这四年来,江之寒和师父的见面屈指可数。多数的时候,他并不在中州,老爷子也多呆在春城,为了化解上一代留下来的一些恩怨。即使是春节这样的时候,他也苦等了几年,才得到允许登门拜见。
江之寒摸了摸兜里那把带着木头的院门钥匙,想着那次和老爷子的简单见面。杨老爷子把四合院留给他,那时候他就隐隐觉得有些奇怪,好像有些托付的意思。难道,师父怎已经到了能感受自己寿辰的地步?
这四年来,虽然江之寒和老爷子接触的很少,但在内心深处,老爷子的地位从没有改变。按照他的分类,师父就在亲人那一栏里,而且是最亲的亲人之一。也许是潜意识里,江之寒把他当作了去世的外公。但一转眼,他就走了。让江之寒有些不甘心的是,师父年龄并不算大,而且他常年讲究饮食睡眠,锻炼身体,心气平和,又多做善事。在江之寒心里,他至少还能再活个三五十年。
杨老爷子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就满足了江之寒最狂野的梦想——一个从小到大的武侠梦。虽然老爷子教的功夫不是那么神奇,但自从跟他练习以后,江之寒也算是脱胎换骨。高三那次动手教训小雪的狐朋狗友,事后老爷子的态度分外严厉。时至今日,江之寒心里还是有些委屈,觉得未免稍稍有些小题大做。他这几年努力修心,照着老爷子的要求,让自己变得更加平和。说起来,也有好几年没有真正和人动过手,更别说打伤了谁。这一切,多半都是因为老爷子约束的结果。
怎么和人打交道,江之寒现在深悉它的艺术。即使对上私人生活中的人,不管是父母,女友,还是女友的父母,他都越来越精通如何去接近,如何去讨好,如果投其所好。但在老爷子面前,江之寒从没打过任何投其所好的鬼主意。因为他一直觉得,杨老爷子好像是知悉一切的智者,生活中经历了各种各样的戏剧,冲突,和时间的流逝。对上他,最管用的就是乖乖听话,认真做事。
因为这个缘故,老爷子让他去见青州的老朋友钟伯伯,替自己捎过去一套拳谱。钟伯伯提出来要定时的向他请教,江之寒毫不犹豫的就一口应承下来。这几年不管有多忙,只要人在青州,他每周一次准时的清早去钟伯伯打拳的地方,和他探讨切磋,陪他说话闲聊。原因无它,只是因为这是老爷子提出的很少的要求之一。
他做这一切,心里存着尽孝的心思。
坐在床沿上,江之寒忍不住想起以前那些谈话,关于人生,关于杨家拳的历史,关于怎样做人,关于这个社会的未来,关于花花草草,书法茶道——高二那半年左右的时间,他坐在这个院子里,好像和老爷子谈过一切的话题。回想起来,也许那些都是老爷子关于他人生的感悟。他一股脑的讲出来,要和自己最亲近的关门弟子分享。
自从白冰燕车祸以后,这是江之寒短短一年间第二次面对亲近的人过世。老实说,以前爷爷奶奶外婆外公去世的时候,他感受都不如现在深沉。也许是因为那时年纪还小,对于生离死别还没法深刻的感悟。但现在,他能感受到了——这个世界上真心对你的,不求回报的,能和你坦诚相对,与你共患难同富贵的人,真的没有几个。正因为如此,他深深的珍惜着这其中的每一个。正因为如此,他现在越发能感受到失去的沉重和悲哀。
就像高二高三在这里度过的那些日子一样,有些东西,失去就不再回来,也没法替代……
第275章 身后事
老爷子走的太突然,一句话也没有留下。但也许是预感了自己的离去,关于身后事,他还是作了很详尽的安排。
杨家拳的所谓下一代门主,他交给了在春城的师父亲族的后代,算是了却了一桩历史的纠结。但这十几二十年他呕心沥血想要完成的杨家拳的简易推广拳谱,虽然并没有最后完成,他还是留下来一份,几个徒弟人手一份。他寄望于资质最高的三徒弟能把他未完成的部分继续做下去。但如何真正的推广,在专业之外,他嘱咐江之寒的三师兄找江之寒协助帮忙。
这些年的储蓄,包括江之寒帮他赚的那些钱,杨老爷子分成了两份。七成捐给了江之寒的贫困教育基金,两成留给了二徒弟和三徒弟,家境相对最差的关山河拿到了大份儿。剩下一点则是留给了春城那边的人。江之寒对春城那边的家伙抱有敌意,葬礼的时候只来了三个人,还匆匆的就走了,全不念老爷子对他们的慷慨和善意。也许是听过老爷子的故事,他心里一直觉得那边的家伙都是些“坏人”,不值得老爷子把生命里最后几年都全心的交给他们。和关山河私下里聊天,江之寒总是说,如果老爷子最后这四五年不操心春城的事,一定可以再活个三五十年。
老爷子留给江之寒的,则是这一个充满了他回忆的四合院,以及屋里的所有物品,包括那些书法古画,那些自制的药酒,那些线装的书籍,还有两把剑,和江之寒最熟悉的那套茶具桌椅。
但是,也许是走的太突然,他没有留下一个字给江之寒。
※※※
江之寒不想把师父拿去火化。他咨询了两个师兄的意见,大家都随着他。于是,他在四合院附近的一个山脚下买了一块空地,在那里把他埋了,又修了一个大大的墓,旁边多立了块碑,是给和师父相濡以沫几十年先走一步的师母。在墓地旁边,江之寒叫人移来两棵大大的松柏,一左一右环卫着它。
这些天,江之寒一直呆在中州,折腾这些身后事。终于等到一切完毕,师兄弟几个,合着两位师兄的家属,去墓地前又祭奠了一回,三师兄告辞回了春城。隔天的功夫,关山河也来找江之寒告别。
如果说杨老爷子突然过世对江之寒的打击很大,那么比他更难过更受打击的无疑就是关山河。自从举家搬到中州来以后,老爷子回中州,生活上都是关山河在照顾,陪侍在身边。如果说当年老爷子授业的时候,关山河心里更多的是敬和畏。这最后几年,他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师父,和他的感情又近了好多。
江之寒从青州回到中州,关山河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唉,我没有照顾好师父。这些天,这就话简直就成了他的口头禅。像个祥林嫂一样,每一段对话好像都是从这里开始的,不管两个师弟怎么劝他,他总是摇头再重复一遍。
师兄弟俩坐在四合院里,隔着小桌子,各喝一杯茶。
关山河放下茶杯,叹口气,“之寒,我想回乡下住上一段时间……”
江之寒说:“好的……嫂子要留下来吧?”
关山河说:“娃娃要上学,一时间也走不了。”
江之寒说:“师兄,你不必担心,嫂子和小羊,我会找人照顾好的……你回去散散心也好,这些日子实在是太累着你了。”
关山河摇头,“我没把师父照顾好啊……”
江之寒看着关山河,很严肃的说:“师兄,我觉得这样讲,却是你的不对了……”
关山河愣了愣,这些天江之寒虽然常常安慰他,但从来没有指责过他的懊悔。
江之寒说:“师父是多么豁达一个人……师母和他感情那么深,去世这些年,他虽然时时刻刻不能忘记,但也没有哀叹懊悔,说自己没有照顾好她。生老病死,不过是自然规律。多几年,少几年,想通了不过是那么大回事。我倒觉得,师父是真正悟通了的人。他唯一放不下的,原本大概就是他岳父当年留下来的那些恩怨纠结,最后这几年他去春城,应该是算了结了这桩心事。那帮家伙,知不知道感恩领情我不清楚,但他心里应该已经是放下了。”
喝了口茶,江之寒说:“师父这一辈子,大到战乱变迁,小到亲人反目,什么都见过,酸甜苦辣,什么都经历过。到头来,他是我认识的少有的一个,能把什么金钱财富,地位名誉真正看作是浮云的人。他潜心改进杨家拳,最后也有了不少的突破。以世人的眼光,他去的时候,后人都没有一个,大体算得上是悲哀。但我不这么看,这个世界该体验的他都体验过了,最后已经能认清本心,超脱无聊的那些束缚,走的……也算是开心清净。你说呢?”
关山河缓缓点头。
江之寒悠悠的说:“如果我死的时候,能有师父一半的通达,我觉得就很好了……”
关山河皱眉,“之寒,你才多大!……”
江之寒轻轻摇头,“前几天,我真的挺伤心的……不过我现在真的想通了。师父要是知道我们为他伤心,他一定在笑呢。”
关山河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师父常说,你的悟性是最好的,原不是一句空话……之寒,我走之前,还有些话要同你说。”
江之寒说:“你说。”
关山河道:“师父留下的唯一一个未完成的愿望,就是想要推广杨家拳。在拳谱这上面,还留了一些没有完成的。我资质有限,学习模仿还能勉强凑合,创新改造就力有未逮了。这方面,担子只能压在褚师弟身上。但推广这件事,在专业以外,还需要别的努力。在那些方面,我知道师父想要托付的人就是你……”
江之寒点头,“不用你说,师兄,我也会做的。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出钱出力出点子,我不会有任何保留。”
“好,好……”关山河说了两声,又道:“还有一件事……师父生前,在我面前也通常提到,练拳最初还是修心。他一直担心,你的心气不够平和。杨家拳固然可以用来技击制敌,但说到底是修生